第77章 独上凌云台(1 / 2)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洛阳城,此刻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星月微光下显露出沉静的轮廓。南宫之中,除了巡夜羽林军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风中摇曳的宫灯偶尔发出的“吱呀”声,便再无声响。
刘宏独自一人,踏上了凌云台的石阶。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想要跟随的近侍与护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百步之内,不得近人”。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所有内侍、宫女乃至暗处护卫的影卫,都躬身垂首,悄然后退,融入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步,一步。
冰冷的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靴底与石面接触,发出轻微而孤独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悠远。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自他来到这个时代,走到今天所跨越的漫长岁月。
夜风拂过,带着仲秋的凉意,吹动他玄色常服的衣袂,袍服上以金线暗绣的龙纹,在流动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活物。他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少了白日朝堂之上的凛然帝威,却多了几分深夜独处的沉静,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终于,他登上了凌云台的最高处。
这里是整个洛阳城的制高点,亦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之巅。
站定,凭栏。
一股磅礴浩荡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也充斥了他的胸膛。
俯瞰下去,沉睡的洛阳城如同一幅巨大的、墨色渲染的画卷,在他脚下徐徐铺开。里坊的轮廓在黑暗中依稀可辨,如同棋盘格般整齐排列,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官署、武库、钟鼓楼等重要地点,还零星点缀着些许光亮,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更远处,是蜿蜒如带的洛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银光,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千年古都。
视线越过城墙,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是广袤的司隶,是绵延的群山,是奔腾的黄河,是他名义上统治的万里山河。
“万里山河…”
刘宏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十几年前,他刚刚魂穿至此,成为这个名叫刘宏的少年天子时,脚下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史书上冰冷的名字,是即将到来的三国乱世,是无数英雄豪杰的坟场,也是一个庞大帝国无可挽回的沉沦。
那时的他,惊恐,迷茫,如同惊弓之鸟,睡在龙榻之上都觉得硌得慌,生怕下一秒就有宦官端来毒酒,或者外戚带着甲士闯入宫闱。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靠着一点超越时代的“先知”和对历史脉络的深刻理解,在夹缝中求存,在黑暗中布局。
从利用天灾初试锋芒,到分化宦官,暗蓄羽林;从顶着巨大压力推行新政,设立讲武堂,到以铁腕手段整肃吏治,设立御史暗行;再到北击鲜卑,平定那场被他“釜底抽薪”、规模大减的黄巾之乱…一幕幕,一桩桩,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那些步步惊心的算计,那些血流成河的战场,那些被他一力压下、碾碎的反对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夜,为了此刻,他能独自站在这凌云台上,真正地、毫无阻碍地,俯瞰这属于他的江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如同炽热的岩浆,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他扭转了历史的车轮,将一个垂死的帝国,硬生生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清除了宦官,压制了外戚,驯服了骄兵悍将,打破了士族门阀的垄断!他建立了一套全新的、高效运转的官僚与军事体系!他将至高无上的权柄,从那些蠹虫和野心家手中,牢牢地、完整地抓回了自己的手中!
乾坤独断!
这四个字,此刻不再是目标,而是现实!是他刘宏,以一己之力,开创的现实!
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整个天下拥入怀中。夜风更疾,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长发在脑后飞舞。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磅礴气势,从他并不算特别魁梧的身躯里勃然散发,仿佛与这高台,这夜空,这山河融为了一体。
“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初始尚小,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与宣泄感。这笑声,是对过去十余年艰辛的最好告慰,也是对未来无限野心的宣告!
然而,笑声渐歇。
那如同烈火般燃烧的豪情,在达到顶峰之后,却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消逝,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虚。
成就感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孤独。
这种孤独,并非身边无人。他拥有无数的臣子、将军、仆从…他们敬畏他,崇拜他,或者恐惧他。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上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任何人。
但这种孤独,源于无人理解。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理解他来自何方?有谁能理解他脑海中那些超越千年的知识、理念与视野?有谁能与他真正分享,将一个古老帝国拖入他所设计的“新汉”轨道,那种如同造物主般的快感与压力?
荀彧是王佐之才,忠诚干练,但他信奉的是匡扶汉室,是儒家王道,他无法理解刘宏内心深处那些关于“制度”、“生产力”、“民族国家”甚至“星辰大海”的狂想。
皇甫嵩、卢植是忠臣良将,但他们恪守的是君臣本分,是光武中兴的旧梦,他们无法理解刘宏为何要如此激烈地打破一切旧有的平衡与规则。
曹操…此子鹰视狼顾,确有雄才,但他野心勃勃,所思所想,无非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甚至…那未曾显露的,更深处的东西。他更不可能理解。
至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他们眼中,他是皇帝,是丈夫,是父亲,是一个符号,一个权力的象征,而非那个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独旅人。
“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语。”
刘宏轻轻闭上眼,任由夜风吹拂面颊,带来刺骨的凉意。那凉意,似乎能稍稍压制住心底那团因无人理解而燃烧的寂寥之火。
他想起了前世。那个在病榻上依旧捧着《后汉书》,对汉灵帝刘宏的昏聩亡国之举痛心疾首的老教授。若那位老教授知道,自己的灵魂不仅成了刘宏,还做到了如此地步,会是何等表情?惊愕?难以置信?还是…欣慰?
可惜,无人能给他答案。
他,刘宏,注定是这条逆天改命之路上的独行者。
“陛下。”
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刘宏没有回头。能在这个时间,不经通传直接来到他身后的,整个洛阳城,不超过三人。而拥有如此声音的,只有一人。
“文若(荀彧字),你来了。”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听不出丝毫刚才情绪的波动。
荀彧缓步上前,在刘宏身后五步之处停下,恭敬行礼。他同样穿着常服,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清隽而温润,眼神却如古井深潭,睿智而沉静。
“臣见陛下久未安寝,凌云台又亮起灯火,心中挂念,特来探望。”荀彧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他处理政务时一样,条理分明,“夜露深重,陛下还须保重龙体。”
刘宏转过身,目光落在荀彧身上,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身躯,直抵其内心。“文若,你看这洛阳,看这天下,与十年前相比,如何?”
荀彧顺着刘宏的目光望去,看着脚下沉睡的巨城,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与敬意:“焕然一新,气象磅礴。十年前,洛阳内外,宦官贪渎,外戚擅权,军备废弛,民有菜色。而如今,政令畅通于朝野,法纪肃然于州县,甲兵精锐于边疆,仓廪渐实于民间。此皆陛下圣心独运,力挽狂澜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这番话,发自肺腑。荀彧是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了这个帝国由乱到治,由衰转盛的全过程。他对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敬佩,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之分,更多了一种对“明君”、“圣主”的崇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