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前尘往事 下)(2 / 2)
“说是省报的,听说有外国投资,想来采访。”
“告诉他们我在开重要会议,你去接待。强调我们是与阿根廷农业大学合作的纯农业研究项目,暂时没有雇佣本地人的计划,所有建筑材料都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采购,不会影响当地经济。”
小陈点头离去。孙农走到窗前,看着那辆驶入工地的皮卡车。媒体的关注来得比她预期的早,这不是好兆头。她拿起电话,拨通了灵芸的号码。
十一月的巴黎已经入冬,枫丹旅馆迎来了第一批特殊的客人。十二名中国农业技术员,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持三个月语言学习签证。他们被分散安排在旅馆的不同楼层,每天去不同的语言学校上课,课余时间在旅馆地下室接受培训。
灵芸亲自设计了培训课程:阿根廷历史与文化、基础西班牙语、潘帕斯高原生态环境、应急安全规程。每个学员都得到一本厚厚的指南,封面是普通的旅行手册,内页却是用特殊药水印刷的,需要涂抹特定溶液才能显影真正的内容。
“记住,你们是来法国学习葡萄酒酿造技术的。”灵芸在第一次集体会议上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们来自不同的中国葡萄酒产区,受国家农业部派遣来法国进修。个人背景故事都背熟了吗?”
学员们点头。他们被告知的计划版本是:中国与阿根廷签订农业技术合作协议,需要派遣专家团队到潘帕斯高原进行为期三到五年的技术援助。由于项目敏感,为避免引起国际关注,采取了隐蔽的转移方式。
只有灵芸、谭笑七和孙农知道完整真相:这不是什么政府合作项目,而是一个完全私人的移民和社区建设计划。目的是建立一个不受中国政府管辖、也不完全受阿根廷政府控制的自治飞地。
一天深夜,灵芸在巴黎的公寓里收到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是她在移民局的内线,只有一行字:“阿根廷开始关注亚洲移民增加现象,内部会议提及‘有组织的迁徙模式’。”
灵芸立即联系邬总。“我们需要加快速度,同时增加干扰项。”
“你的建议?”
“在智利和乌拉圭建立临时接待点,哪怕只是租用几套公寓。让部分人员从陆路进入阿根廷。同时,安排一些‘烟雾弹’——让明显不符合技术人员特征的人也以类似模式出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谭笑七思考片刻:“烟雾弹的人选呢?”
“可以联系吴尊风。”灵芸说,“他手下有些需要暂时离开中国的人,背景复杂,正好可以用来迷惑视线。”
“你确定老吴会合作?”
“他是实用主义者。我了解他。而且,这对他也是一种保护——如果我们的项目将来曝光,混杂着他的人,他就有了介入的理由和借口。”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灵芸,你比我想象的更精通这个游戏。”
“这不是游戏,邬总。这是生存。”
挂断电话后,灵芸走到阳台上。巴黎的夜空罕见地晴朗,能看到几颗星星。她想起来阿根廷考察的第一天,邬总在崇文门便宜坊对她说的话:
“这个世界正在重新划分,灵芸。苏联快不行了,美国将成为唯一超级大国,中国在摸索自己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人想要寻找第三条路——既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既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我们的潘帕斯项目,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包括你自己吗?”她当时问。
邬总没有直接回答:“我出生在崇明岛,上学在上海,工作主要在海市,现在又来了北京,我没有单一的归属,所以更能理解那些寻找归属的人。”
冷风吹来,灵芸回到屋内。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人员流动计划表。原计划是每个月转移十五到二十人,现在需要增加到二十五人,但其中五人是“烟雾弹”。她标注出那些需要从乌拉圭陆路入境的人员,计算着时间和成本。
凌晨三点,她终于完成修订版计划。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弓箭手松开弓弦的瞬间,箭已离弦,轨迹已定,剩下的只有等待结果。
1992年2月,潘帕斯高原的夏季即将结束。三泉谷已经彻底变样:三十栋预制板房排列整齐,屋顶覆盖着太阳能板;两个大型温室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谷底的实验田里,小麦和玉米的幼苗已经破土;北坡上,临时围栏圈出了畜牧区的范围。
孙农站在刚刚完工的地下指挥中心,这里是整个社区的大脑。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三面墙壁都是显示屏,实时显示着能源消耗数据、通信状态。第四面墙是阿根廷全境地图,标注着所有“蜂鸟”的实时位置——巴黎、圣保罗、圣地亚哥、蒙得维的亚,以及正在前往三泉谷的途中。
“孙总,第一批长期居民十五人明天抵达拉潘帕镇。”助理小陈报告,“按计划,他们会分乘三辆当地巴士,在不同时间点下车,由我们的车接应。”
“接应点安全检查了吗?”
“三个点都排查过,没有异常。拉潘帕镇长那边已经打点好,他不会过问。”
孙农点点头。过去四个月,她与当地政府建立了微妙的关系——定期捐赠学校用品,承诺未来雇佣本地人做非技术工作,但保持适当的距离。镇长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问题不该问。
“制药厂的地下部分进展如何?”
“结构已经完成,正在安装通风和过滤系统。设备下个月从瑞士运出,以‘医疗废物处理设备’的名义报关。”小陈调出施工图纸,“电子车间进度稍慢,因为定制的地下防潮层需要更多时间。”
孙农审视着图纸。按照设计,制药厂将生产常规抗生素和止痛药供应阿根廷市场,但预留了百分之四十的产能用于“特殊产品”。电子车间则从简单的电路板组装开始,逐步升级到精密仪器制造。所有产品都通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壳公司销售,利润再投资到社区建设。
“孙总,有个问题。”小陈犹豫了一下,“有些技术人员在问,他们的家人什么时候能来。大多数人已经离家半年了。”
孙农早就料到这个问题。“告诉他们,第一批家属通道会在今年年底前开通,但名额有限。需要根据个人表现和对社区的贡献来筛选。”
这是残酷但必要的选择。一个封闭社区要维持稳定,不能有太多外部牵挂。家属到来意味着风险增加——孩子需要上学,配偶可能需要与外界联系,老人可能需要医疗服务。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暴露社区的存在。
傍晚,孙农独自爬上西侧山坡。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谷地,看到夕阳将临时房屋的影子拉得很长,看到温室反射着金色的光,看到远处工地上还有人在忙碌。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在陕西插队时的青年点,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建设者而不是被放逐者。
卫星电话响起,是灵芸。
“孙总,第二批次四十人已经完成巴黎和圣保罗的培训,下个月开始转移。但我收到预警,布宜诺斯艾利斯移民局新增了两个亚洲面孔的官员,可能是专家。”
“你的应对方案?”
“调整路线,让更多人走陆路。另外,我在蒙得维的亚租了一个小型仓库,可以作为临时集散点。但成本会增加。”
孙农看着山谷中渐起的灯火:“批准。安全比成本重要。对了,灵芸,你见过潘帕斯高原的星空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没有。”
“找个时间来看看。这里的星空和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银河清晰得像可以伸手触摸,流星多到你许不完愿望。”
“听起来像邀请。”
“是邀请。”孙农认真地说,“这个项目不只是我和谭笑七的,也是你的。你应该看看我们正在建造的东西。”
通话结束后,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孙农抬头,确实,潘帕斯的星空开始显现,先是最亮的几颗星,然后是成片的星群,最后整个银河横跨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
站在南半球的星空下,孙农明白了三泉谷不只是一个移民社区,它是一个实验,一个关于在全球化时代如何建立新归属的实验。成功了,可能会被模仿;失败了,至少会被记住。
远处传来施工机械的轰鸣,夜班工人开始作业。三泉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转,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蜂鸟,在广袤的潘帕斯高原上,振动着小小的翅膀,试图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飞行轨迹。
而真正的挑战,孙农知道,才刚刚开始。移民局的关注只是第一道坎,社区内部的管理、与当地政府的关系、长期自给自足的能力、保密与开放的平衡——每一个问题都像潘帕斯的风,看似温和,却能持续不断地磨损最坚固的结构。
但她不后悔。就像此刻头顶的星空,亿万光年外的光芒依然抵达这里,证明着远方与此刻可以相连。三泉谷也许只是地球上一个小点,但在这个小点上,一群人正在尝试连接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个体与社区。
夜风中,孙农裹紧外套,摸摸自己的小腹,她要回布市生孩子了,她看了一眼山谷中的灯火,转身向山下走去。明天还有更多工作,更多决定,更多需要小心处理的细节。蜂鸟的迁徙已经开始,而她要确保,这片隐藏在高原深处的山谷,最终能成为它们可以降落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