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岳父去世策划灵前赎罪忏悔 三年钉子户最后一个被拔出(2 / 2)
那天下午有人敲门,一个警察进来,腰间挂一把乌黑的“六四”手枪。他自我介绍:“我是楼上老梅外甥,下来看看你。他环顾一周,轻蔑地说:“我听说你混的不怎么样。”我说:“我混的挺好。”他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这还算好?”我说:“我参军提干进大连,不好吗?”他轻蔑地拍拍腰间:“你当过兵?玩过这个吗?”我不屑一顾:“我玩过它干爹,还玩过它三大爷。”
他一愣:“它干爹是谁?”我说:“五四。”他又问:“它三大爷呢?”我说:“三把匣子枪。”他说:“你挺幽默。”他恩赐我,摘下枪卸下弹夹退出子弹,递给我:“你肯定没玩过六四,玩玩吧。”我接过手枪掂了掂,名不虚传确实像玩具。我“稀里哗啦”扒拉几下,瞬间将枪分解、组合。
他目瞪口呆:“你是行家?”我说:“隔行不隔理。”
他说:“你玩一会儿吧。”我把枪递给他:“我不玩空枪。”
就像定期交电费,老邵和老束经常故伎重演玩“停电”。要不是隔三差五写点小品之类挣点小钱,我俩工资加一块儿都不够送礼。我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动手解决用电问题。夜深人静,我顺残垣断壁攀上梅家楼顶,用钳子夹开电线绝缘层,接好导线用胶布缠紧,将线头从搬走的老焦大叔家瓦缝里面顺下去。
回到屋里,我从事先凿开的棚顶勾出线头,接通电线万事大吉。这回,再也不怕老邵和老束断电勒索了。老邵在搬家前,想再停一次电捞最后一次好处,不幸触电身亡。山水楼的战友怕承担责任,切断了电源。老束家陷入黑暗,老束大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搬迁那一刻。我主动把电线接到他家,老束“扑通”一声下跪忏悔。楼上老梅怀疑我从他家偷电,攀楼查看掉下来,差点摔断了腿。他夜里蹲坑抓我的现行,三更半夜突发脑溢血住院,保虽然住了性命落下半身不遂。
隔壁的法廊女也在坚守,一天理不了两颗人头。我在小屋里摇水管子,模仿电视上马华锻炼身体逗女儿开心。发廊女找来,说:“你摇碎了我的大镜子,钉子户不容易,算了。”法廊女出去,蹲在道边撒尿。一过路男人调侃:“顾头不顾腚。”法廊女不躲也不恼:“现在两头都顾不上。”男人回头:“这泡尿顶十泡。”法郎女说:“憋一天了,要是农村苞米地就好了。进来?”那男人说:“好,多少钱?”法廊女说:“免费,闷死我了,陪我说个话干什么都行。”
那天半夜三更,电话铃声响了,我以为又来小品了。对方说:“你偷了我店里三套名牌西服,赔偿我一万元钱。”我说:“你弄错人了。”他说:“你叫董太锋,不在三天之内交钱,找黑社会摆平。我说:“随你便。有一万元钱,我都能买一处平房了。”晚上我正在写长篇小说,三天没出去,正想出去透口气。
电话铃声又响了,那人说:“半个小时之内,你带两万元钱到胜利桥。”刘萤问:“这么晚了谁来电话?”我说:“一位战友找我谈点事。”她叮嘱:“你少喝酒,早点回来。”我在在小卖店花两元钱买瓶‘老龙口’白酒,边喝边等。
三个人来到身后,一个人用刀抵住我后脖颈,说:“拿钱。”我说“好”,猛地一酒瓶子砸向身后,随后一声裂帛般惨叫。我赤手空拳,和三个人从桥这头打到桥那头。几个人知道沾不了便宜,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溜了。我才想起来,腰里还别着那根钢筋。幸亏我忘了钢筋,否则把愤懑发泄到这几个人身上,肯定被抽零碎了。我睡眠不足身体发虚,懵懵懂懂往回走,感到左手黏糊糊。
我对着路灯一看吓了一跳,右手掌被刀划开,露出雪白的骨头。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受这样的伤,看见自己的骨头。我就近来到造船医院,值班护士说你喝酒了不能麻醉,给我缝了八针。她说:“我看你面熟,在警备区呆过?”
我说:“我从党史办转业,在文化局戏剧创作室。”她说:“我是机关门诊护士,转业到造船医院。”我说了刚才发生的情况,她说:“现在治安不好,经常处置你这样的伤者。”我说:“我明天把钱送来。”她说:“不收战友的钱。”我深深地怀念部队,用左手给她敬礼,吊着一只胳膊回去。第二天早上,刘萤见我手上缠着绷带,吓了一跳,问:“你受伤了?”我说:“碰在三轮车上,碰破一块皮。”我用一只手买菜做饭,送女儿上学,放学再接她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用盐水洗了洗手,自己剪断缝线,再用钳子拔出线头。
为了防火,我拆除屋里所有板子,劈碎烧炉子。除了门窗,我把屋子的门、柜子、椅子、桌子等全劈了烧火。冬天即将来临,末日也即将来临。以往这些不可一世的家具,现在被我一顿斧子劈碎,只有一点点木条和木屑,填进炉膛,“呼隆”几下就没了。毁灭一件东西,比创造一件东西简单多了。
为防小偷,我在门外用铁丝和尼龙绳,结成天罗地网。我一忍再忍,如同赤脚行走在玻璃茬子上。如果“忍”是涓涓细流,早已经汇聚成汪洋大海。
成群结队的老鼠乱跑乱窜,塑料袋拼命地奔跑,塑料桶也拼命地往前拱,原来,是慌不择路的老鼠钻进里面。小屋被四只肥硕的老鼠盘踞,咬碎衣物、书本,偷吃食物。其中一只是情种,每当刘萤换衣服,一对鼠眼直勾勾地偷窥。
我头天晚上下夹子,用排骨做诱饵,一只老鼠被夹住脖子而死。第二天晚上的诱饵是鸡肉,天亮时夹子被触犯,地面只留下一滩鼠血。一只大老鼠被打伤了脑袋,挣扎到门口死去。第三天晚上的诱饵是一截煮玉米,老鼠被夹住下巴,苦苦挣扎无法摆脱,被我用脚踩死。那只情种不知藏身何处,我在鼠道上下夹子,在门缝里竖起钢针。我一根筷子找到平衡点,支撑住沉重的板材。我剪下死鼠尾巴,放进角落。剩下的空间,我用茶杯、墨水瓶、起子、张开的钳子等,设下一个个恐怖机关,让情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白天屋内死寂,我以为情种已死。夜里,我听见一丝丝细小的呻吟,天亮之后发现,情种已经死在了床下。
它不是饿死也不是被夹子夹死更不是困死,极度恐惧被活活吓死。
孩子们永远幸福快乐,女儿的小伙伴,偷了爸爸妈妈一百元钱,买了游戏机硬币大家瓜分。她偷出了甜头,那天,偷走了我口袋里面仅有的五十元钱。
我感到天塌了一半,到了连五十元钱都丢不起的地步。
小伙伴又来了,我绷紧神经,仿佛大盗燕子李三借尸还魂。我把口袋里二百元钱攥紧,这是给人写圣诞晚会串联词的回报。女儿寸步不离看住她,谎称厕所堵了,把她绥靖到“天百”大楼里。我寄希望于某个剧本,刚刚接到拍摄通知,因为什么理由黄了。家人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挂断电话,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我被一片利刃逼到悬崖边,赤手空拳地和眼前的一切僵持、对峙。
刘萤说:“没气了。”差点儿把我吓断了气。煤气罐没气了。我舀水洗脸,水里有昨晚掉进去的生饺子馅。一个被困沙漠中的人,要克制对水的挑剔。一只蟋蟀在水里面挣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出来。我被人伤害,却善待一只昆虫,这也是生命。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天一点点变凉了,小生命很快就要归零。
熬过酷夏的蚊子伸展长腿缓慢飞行,开始模仿仙鹤。墙面,贴着夏天留下的一层蚊尸。苍蝇畏寒,不是落在阳光下,就是黑压压地伏在墙上、天棚上。
大妈搬走之前,说岳父的一张毡子不见了,一口咬定被我藏匿。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直至逼我发誓。第二天她又回来了,说:“对不起了太锋,毡子让我装进箱子里。”我以为她特地来向我陪礼道歉,很感动。原来,她看好了我在部队带回的一张毡垫。她说:“部队毡垫厚,你给大妈吧,还有那张狗皮。”
我抽出毡子和狗皮包好,把她送到附近车站。她这才说:“我没有别的事,来看看你冷不冷,屋里生没生炉子。”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也让我温暖。
我回来之后坐在坚硬冰凉的板床上,心已凉透。我把一只动迁户遗弃的大炉子挪进来,必须保证刘萤母女的温暖。每天晚上,我和衣躺在小屋里光板床上,守着三件冷兵器。我是一位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准备跳起来,和入侵者大动干戈。“钉子户”们逐渐妥协搬走,只剩下了最后两户。
那天,柳叶眉终于来了,我问:“你让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她说:“刘英雄来电话让我转告你,想要房子,就得做最后一个钉子户。”刘英雄出差回来,柳叶眉退居二线,由他和动迁办交涉。刘萤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搬家?”他决绝地说:“最后一户。”我说:“你如此折腾我们,没有任何必要,得不到一丝一毫便宜。”他说:“我家的小门、橱柜都是我做的,都被你劈了烧火。”我说:“这些东西有用吗?”他说:“这不是你家,没有用也没有权利破坏。”
我早捆好几十包书,放在小屋床上。他说:“你把书搬下来,别把床压坏了。”
我顺从地把书搬到地上,他再让我搬到雨搭子上。我“呼通”一声把一捆书砸在地上,差点砸在他脚背上。我不知道如何为他这种人定位,让他暖人不如一包稻草,让他骂人比不上一只“放屁虫”,充其量是一包“苍耳”,扎人又扎不深。他和柳叶眉的目的,就想让我们无家可归。刘萤仍心存幻想,说:“无论如何他是我亲哥,他这样做,是为我们争取到更大的利益。”我嗤之以鼻哈哈大笑。
女儿和小伙伴们踢破了民工孩子的足球,孩子不敢回家。我买了只新足球,带孩子送到民工住处。我留下仅有的三十一元钱,感动得独眼妈妈泪如泉涌。
本以为不用安炉子,还得安炉子,不用在窗户上蒙塑料布,还得蒙塑料布。“今年不在这里过冬”,成了神话。我仿佛要驾驶小屋去南极,又买了五百块蜂窝煤。我一数四百九十九块,最后一块是我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四外透风。
我仍要充满“山高绝顶我是峰”的豪气,“得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我绝不能让刘莹对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用大盆洗澡,一卷卷灰垢,像洗一只刚从黄泥地里刨出的地瓜。我来到人世间,是参加一场漫长的自由搏击比赛,唯一出路是赢到最后。我绝不会做一辈子“钉子户”,搬迁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如同坚壁清野,一遍遍地收拾检查,生怕丢下有用的东西。我一遍遍查看挂历,还剩下多少天到“立春”。仿佛立春一到,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也如同一个囚犯计算出狱的日子。我给女儿出了道算术题:我家买了500块蜂窝煤,已经烧了两个月零13天,还剩下90块蜂窝煤,问:还能烧多少天?女儿马上列出算式:
90÷[(500—90)÷(30x2+13)]=90÷410÷73=90÷5.61=16(天)
十六天之后,立春刚过,我放心了。这些蜂窝煤既是沙漠中剩下的水,又是长征途中的草根、树皮……一想到真要搬走,又有点儿恋恋不舍。我不留恋这里的老鼠和垃圾,而是蜂窝煤和劈柴没烧完,它们在严冬里给予我们温暖。
小贩子们占领马路两侧十几年,如同一群受了惊吓的鱼,倏然消失。他们也带走了安全感和生物链。再没人进墙内排泄。我仿佛置身于太空舱内,在等待返回地球的指令。剩下我们最后一户,彻底断电断水。地动山摇,隔壁被拆除,楼上被拆除,所有旧建筑被拆除。地震和飞机轰炸、炮击,都是这种效果。
挖掘机昼夜轰鸣,四外被挖出深深的沟槽,只剩下中间孤零零岌岌可危的小破楼。黑洞洞的小屋里,我和刘萤无处藏身,插了门,死在里面也要缠绵。
“清风过松岗,明月照大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走出小西山,走出“北小圈”,走出天津街。时此刻,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正在跟踪报道省城一位也姓董的“钉子户”,他用钢板把自己焊在堡垒之内,守着一捆《宪法》、几箱矿泉水和几部充满电的手机,准备和开发商长期对峙,成了举世瞩目的英雄。刘英雄和柳叶眉也把我当成人质,被动迁办封堵在大墙内的小屋里。我和库柏的《最后一个莫西干人》一样,成为最后一个天津街人。荧屏上,叱咤风云的董家大哥慷慨陈词,我蛰伏在小屋里面默默无闻。
每天,除了刘萤和女儿被允许进来给我送生活用品,再见不到第三个人。我有幸或者不幸,都是成为天津街最后的“钉子户”,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房子。
我睁眼闭眼,罗世宽老师都在带领我们排练样板戏《沙家浜》。
只要我们大家动脑筋想办法天的的困难也能克服毛主席教导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轻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强迁的时刻到了,数台挖掘机将小屋包围,有关部门隔着小门对我宣布:依法强迁!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坐等待毙,毅然申请仲裁。
刘英雄和柳叶眉顷刻间出现,他们时刻都没离开,并且有备而来。平日里拙嘴笨腮的刘英雄,此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尽长江滚滚来。他历数我的无能无用可悲可怜卑贱委琐可恶可恨一心一意想占刘家房子直至十恶不赦。终于轮到我发言,和刘英雄的发言大相径庭截然相反。我的发言囊括成六个字,对刘家的“感激、感谢、感恩”。我深情陈述追求刘萤的经过,岳父一家人宽容大度,容留我结婚生子转业落户有了落脚之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连人。在岳父家,我成长为专业编剧,写了大量作品,几次获省、国家级大奖。这里是我人生的第二次腾飞基地,提供了稳定的生活基础。岳父家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忘,永生永世报答不完。我给岳父家带来许多不便,让我无地自容。当我说到因为我,岳父临终前没搬进新居,声泪俱下……我向刘英雄和柳叶眉深鞠一躬,表达深深的歉意。
我诚恳表示,在住房上没有任何企图、奢望和无理要求。我能在合理的前提下有一隅容身之处,足矣。我的一番推心置腹的陈述,感动了现场所有的人,两位女士流下眼泪。我唯独没将刘英雄打动,他轻蔑地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说千道万还不是为了房子吗?你不要半平方米住房,我才相信你的话。”
不管法官如何做工作,他和柳叶眉分毫不让,我们必须净身出户。
他拿出杀手锏:父亲的遗嘱。法庭依法仲裁。刘英雄和柳叶眉在动迁之前已将户口迁出,户口已经冻结。他们动迁之后迁入户口,视为无效。刘英雄和柳叶眉已经有了住房,不属于常驻人口,老人遗嘱无效。根据综合情况判决,故不享受房屋动迁之补偿。房屋动迁补偿的全部权利,由董太锋一家三口人拥有。
我没在作品获奖上住上专家楼,却因为动迁达到目的和愿望。我为女儿别在日历上的“金别针”,开始闪闪发光。家乡小西山的两句俗话振聋发聩:好男不吃分家饭;碗边饭不饱人。我做通刘萤工作,和动迁办协商,要两套住房。
动迁办答应:条件好的两室一厅住房,靠近市中心南北朝向。一套一室一厅住房比较偏远,东西朝向。明天早上八点搬家前给钥匙,告知具体位置。
我把两室一厅那套住房,给了刘英雄和柳叶眉。文化局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破例拿出一万元钱为我投资代建。转业后任局办公室主任的政委,同情我的境遇,在他的建议下,局长特批,将一万元钱做为对我的困难补助。我和刘萤说,这回有钱装修了。大妈来了,和我说起她一生的经历,在这家住了几年,什么都没得到。她那辈大连女人真不容易,我把一万元钱给了她。
早上八点之前,搬家公司卡车启动,动迁办给我钥匙,告诉房子具体位置和门牌号码。卡车开出天津街,我回头望了一眼,小屋已被铲车夷为平地。
我们搬家也是看房子,前所未有。我已经在天津街溜了十三年房檐,有什么不满足的?不管大小坐落在何处什么户型,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离开天津街那一刻,用什么都无法形容我轻松的心情。我感到天津街曾经是一座男科医院,岳父家是一间泌尿外科病房,我是一个患了前列腺疾病的病人。我脱了裤子,毫无尊严,人们都是医护人员,无休止地为我做膀胱镜、灌肠、备皮、做手术。我的尿道插着一根长长的管子,裤子上别着混合尿液和血水的尿袋。已经没有血水了,但是,就是没人为我拔管。汽车驶离天津街,我的下体倏然一阵剧痛,长长的尿管终于拔离身体,从此后恢复做男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