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飞絮照江南——黄道婆的经纬传奇(1 / 1)
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的深秋,松江府乌泥泾镇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缩,浑浊的黄浦江水卷着枯叶拍打着泥泞的岸。十三岁的黄小姑跪在陆家祠堂的青石板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能清晰地感觉到石缝里凝结的白霜。“家主婆恕罪,是小的没看好晒的棉絮,被风刮进了稻场。”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粗布衣衫下的脊背早已被竹鞭抽得血肉模糊。
祠堂里的铜炉正烧着昂贵的檀香,与她身上的汗臭、泥土味形成尖锐的对比。陆家主母斜倚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上,尖尖的缠足踩着描金踏板,手里的佛珠慢悠悠转着:“一个贱婢,也配让我动气?拖下去卖到崖州去,省得留在家里污了眼。”
黄小姑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水混着血污滑落。她不是天生的奴婢,父亲原是镇上的棉农,去年黄河决堤,逃难时被官府抓了壮丁修运河,母亲病饿而亡,她才被叔伯以半石糙米的价钱卖给陆家。崖州,那是海图上最南端的蛮荒之地,传闻那里的瘴气能吃人,更有蛮族生吃活人——这在乌泥泾镇的孩童口中,是比阎王爷更可怖的存在。
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架起她就往外拖,路过庭院时,她瞥见墙角那架老旧的纺车,木轮上还缠着她昨天纺到一半的棉线。乌泥泾镇家家户户都种木棉,可这棉花纺成线却比登天还难:籽儿难脱,要靠手一颗一颗抠;线纺得又粗又松,织出的布硬得能当盔甲。陆家穿的细棉布,都是从千里之外的泉州港运来的,价比丝绸。
船行三个月,黄小姑在颠簸中数次濒死。押送她的牙婆怕她死在船上,偶尔会给她一口掺了米糠的稀粥。直到某天清晨,她被咸湿的海风呛醒,看见远处海面上飘着奇异的独木舟,舟上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色彩斑斓的筒裙,正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渔歌。牙婆啐了一口:“到崖州了,这些黎人没一个好东西。”
黄小姑被卖给了一个姓黎的阿婆,阿婆住在五指山脚下的黎寨里,脸上刻着细密的纹绣,手里总攥着一根纺锤。让黄小姑意外的是,阿婆并未苛待她,只是每天让她跟着学习处理棉花。第一次见到黎人使用的踏车时,黄小姑惊得说不出话来:那踏车由木架、转轴、踏板组成,将棉花塞进去,脚一踩,木轮转动,雪白的棉絮就从一端出来,棉籽则从另一端落下,比用手抠快了十倍不止。
“这算什么。”阿婆用生硬的汉话笑着说,指了指寨子里的纺车,“我们的纺车,能纺出比头发还细的线。”黄小姑这才发现,黎寨的纺车与乌泥泾的大不相同,它有三个纺锭,阿婆坐在纺车前,双手捻棉,双脚蹬踏板,三个纺锭同时转动,棉线像流水一样从她指间流出,均匀而光滑。更让她惊叹的是黎人的织布机,机身上装着复杂的提花装置,能织出带有孔雀、槟榔花纹的“黎锦”,色彩艳丽如天边云霞。
阿婆告诉她,这些技艺是黎人祖辈传下来的,藏在深山里已有千年。黄小姑忽然想起乌泥泾镇那些因纺不出好棉线而愁眉不展的乡亲,想起母亲临终前穿的那件打满补丁的粗棉布衫。她扑通一声跪在阿婆面前:“求阿婆教我,我要把这些技艺带回家。”
阿婆沉默了许久,抚摸着脸上的纹绣:“我们黎人藏着这些技艺,是怕被汉人抢走。可你这孩子,眼里有光,不像那些来抢东西的官老爷。”从那天起,黄小姑成了阿婆最用心的徒弟。她天不亮就起床,跟着阿婆去山上采摘棉花,学习分辨棉种的优劣;正午在树荫下练习纺线,手指被棉线磨出厚厚的茧子,渗出血来就用黎寨的草药敷上;晚上则在火塘边钻研织布机的构造,将每一个零件的形状、每一根绳索的连接都记在心里。
岁月在纺车的转动中悄然流逝,黄小姑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黎人都叫她“黄道姑”。阿婆临终前,将一套亲手打造的纺车零件和一卷绘着织布机图纸的麻布交给她:“回去吧,让你的乡亲们都穿上好布。”这一年,是元成宗元贞二年,黄道婆已经在崖州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归乡的路比来时更艰难。她带着阿婆的遗物,乔装成贩卖黎锦的商人,躲过了海盗的劫掠和官府的盘剥。当乌泥泾镇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时,黄道婆忍不住泪流满面。三十年过去,镇上的芦苇依旧萧瑟,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稀薄的炊烟,田埂上种满了木棉,只是人们脸上的愁容比从前更重了。
她先找到了当年邻居家的儿子阿牛,阿牛如今已是镇上的棉农头目,见到黄道婆时,几乎不敢相认。“小姑?你还活着?”阿牛的妻子端来粗茶,叹着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棉花收了一大堆,脱籽脱得手都烂了,纺出的线没人要,官府还要催缴赋税。”黄道婆拿出从崖州带回的细棉布,阿牛夫妇惊得眼睛都直了:“这是你织的?比泉州来的布还好!”
黄道婆决定改良棉纺织技艺。她先从脱籽工具下手,将黎人的踏车与乌泥泾原有的工具结合,造出了“搅车”。这种搅车由两个直径不同的木轮组成,用皮带连接,转动大轮,小轮就会高速旋转,将棉花塞进两轮之间,棉籽被挤出来,棉絮则被梳松,效率比手工提高了三十倍。消息很快传遍了乌泥泾镇,乡亲们都来围着黄道婆的搅车看新鲜,有个老人摸着搅车的木轮,哽咽着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半夜起来抠棉籽了。”
可麻烦也随之而来。镇上的大棉商陆德昌——正是当年将黄道婆卖到崖州的陆家后人——得知了搅车的事,立刻带着家丁来到黄道婆的住处。“黄老太婆,这搅车是你弄出来的?”陆德昌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技艺是你从黎人那里偷来的吧?按规矩,得交给我掌管。”
黄道婆冷冷地看着他:“黎人的技艺是用来造福百姓的,不是让你用来盘剥乡亲的。”陆德昌勃然大怒,挥手让家丁砸毁搅车。阿牛和乡亲们立刻围上来,与家丁对峙。“陆老爷,你要是敢砸,我们就去松江府告你!”阿牛举着锄头,大声喊道。陆德昌看着群情激愤的乡亲们,只好悻悻地走了,临走前放下狠话:“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解决了脱籽的问题,黄道婆又开始改良纺车。乌泥泾原有的纺车只有一个纺锭,而且纺出的线粗细不均。她参照黎人的三锭纺车,结合江南的木材特点,造出了“三锭脚踏纺车”。这种纺车以脚踏为动力,双手可以同时捻棉,三个纺锭同时工作,纺出的线不仅细匀,而且强度高,效率比旧纺车提高了五倍。为了让乡亲们都能学会使用,黄道婆每天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教大家纺线,从清晨到深夜,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学习的妇女。
陆德昌见搅车和纺车的事压不下去,就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买通了松江府的税吏,以“私传蛮夷技艺”为由,要将黄道婆抓起来问罪。那天清晨,当公差来到黄道婆家门口时,整个乌泥泾镇的乡亲们都围了过来,老人们跪在地上求情,妇女们抱着黄道婆的纺车不让公差靠近,孩子们则扔石头砸公差。公差头目看着愤怒的人群,知道众怒难犯,只好回去复命。
经历了这场风波,黄道婆意识到,只有让棉纺织业真正发展起来,才能彻底摆脱陆德昌这样的恶势力。她又开始改良织布机,将黎锦的提花技术与江南的织布技艺结合,造出了能织出复杂花纹的“错纱配色织机”。这种织机可以织出“象眼”“马鞍”“宝相花”等多种花纹,织出的棉布不仅结实耐用,而且美观大方,被人们称为“乌泥泾布”。
“乌泥泾布”很快名声大噪,从松江府传到了苏州、杭州,甚至通过泉州港远销海外。元成宗大德元年,有外国商人来到乌泥泾镇,用高价收购“乌泥泾布”,一时间,镇上的棉农们都富了起来,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瓦房,孩子们穿上了崭新的棉布衣服。陆德昌见有利可图,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来向黄道婆请教纺织技艺。黄道婆不计前嫌,教给了他技艺,但要求他不得哄抬布价,不得欺压棉农。陆德昌虽贪财,但也知道顺应时势,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
黄道婆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又开始研究棉种的改良。她发现乌泥泾的棉种产量低,抗病性差,就从崖州带回了优良的棉种,与本地棉种杂交,培育出了一种高产、抗病的新棉种。这种棉种成熟早,棉絮饱满,大大提高了棉花的产量。她还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纺织经验整理成《木棉经》,详细记载了棉花的种植、脱籽、纺线、织布等技艺,让这些技艺能够流传下去。
元武宗至大三年的春天,黄道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坐在院子里的纺车前,看着孙女正在使用她发明的三锭纺车,纺出的棉线细如发丝。院外,乡亲们正在采摘新收的棉花,欢声笑语传遍了整个乌泥泾镇。黄道婆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想起了崖州的阿婆,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苦难与坚持。
这年秋天,黄道婆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乡亲们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在乌泥泾镇的木棉田里。为了纪念她,乡亲们还在她的墓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黄道婆之墓”五个大字。每年春天,当木棉花开满乌泥泾镇的时候,乡亲们都会来到她的墓前,献上一束木棉花,缅怀这位为江南棉纺织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传奇女性。
黄道婆去世后,她发明的棉纺织技艺继续在江南地区流传推广,使得江南地区的棉纺织业迅速发展起来,成为当时全国的棉纺织业中心。“乌泥泾布”不仅满足了国内市场的需求,还远销到朝鲜、日本、东南亚等地,为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棉纺织业更是达到了鼎盛时期,松江府被誉为“衣被天下”的棉纺织业重镇,这一切都离不开黄道婆的辛勤付出。
如今,在上海徐汇区的黄道婆纪念馆里,还保存着她当年使用过的纺车、织布机等遗物,向人们诉说着这位传奇女性的经纬传奇。她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出身多么卑微,无论经历多少苦难,只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造福百姓的初心,就能创造出不朽的业绩,被后人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