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集:北木的“根”(1 / 2)
山本的邀请函是在七月初抵达的,随信还附了一份详细的展览方案和合作协议。秦建国在工作室里拆开信,小赵在一旁好奇地张望。
“师傅,是日本那边的信吗?”
“嗯。”秦建国快速浏览着内容,眉头渐渐皱起。
信中的条款看起来很优厚:日方承担所有费用,销售额五五分成,还承诺在东京、大阪两地巡回展览。但细节处藏着玄机——要求秦建国在展览期间穿着和服进行现场创作演示,作品标签上需注明“受日本禅宗美学影响”,开幕式上要按日式礼仪向重要宾客鞠躬敬茶。
更让秦建国不悦的是,山本在信末轻描淡写地提到:“日本观众对‘中国工艺’的期待,更多是传统的、民俗的,建议秦先生为此创作一批更具‘中国风味’的作品,如龙凤、福禄寿等题材。”
“师傅,他们给的条件不错啊。”小赵看着那些数字,眼睛发亮。
秦建国把信放下,点了支烟——他很少抽烟,只有思考重大问题时才抽一两口。
“条件是不错,但有些东西不能卖。”
“什么不能卖?”
“骨气。”
那天晚上,秦建国把信带给沈念秋看。沈念秋读完,沉默良久。
“你怎么想?”她问。
“展可以办,但得按我们的规矩。”秦建国说,“第一,我不穿和服,穿中式服装。第二,作品标签如实写创作理念,不贴‘受日本影响’的标签。第三,鞠躬敬茶免谈,中式抱拳礼可以。第四,我做什么作品,我说了算。”
沈念秋点头:“那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那就拉倒。”秦建国说得干脆,“钱可以少挣,腰杆不能弯。”
“可这是打开国际市场的好机会……”
“念秋,”秦建国认真地看着妻子,“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广交会旧址看到的数据?中国工艺品在国际上卖得好,不是因为模仿别人,而是因为有自己的特色。如果我为了迎合日本市场,去做那些龙凤福禄寿,那我成什么了?一个迎合外国人口味的工匠而已。”
沈念秋被说服了:“你说得对。那回信怎么措辞?”
“客气,但坚定。”
秦建国花了两个晚上写回信。先用中文写,再请人翻译成日文。信中,他首先感谢山本的赏识和邀请,对合作诚意表示认可。然后,一条条回应那些要求:
“关于服装,艺术家的着装应与其文化身份一致。我将穿中式服装出席,这也是对中国文化的尊重。”
“关于作品介绍,艺术创作是独立的,不应被贴上任何预设的标签。每件作品的理念将如实陈述,不增不减。”
“关于礼仪,中日文化交流应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我将以中式礼仪待客,相信这不会影响艺术本身的传达。”
“关于创作题材,艺术家的创作自由是根本。我将带来最能代表我现阶段艺术探索的作品,而非迎合任何特定期待。”
信的最后,他写道:“真正的艺术交流,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迎合,而是平等对话中产生的共鸣。若山本先生认同此理念,我们可继续商讨合作细节;若理念不合,虽遗憾,但各自安好亦佳。”
信寄出后,小赵有些担心:“师傅,万一他们真不合作了,损失不小啊。”
秦建国正在打磨一件新作品,头也不抬:“小赵,你觉得手艺人的根本是什么?”
“是……手艺?”
“是站直了做手艺。”秦建国停下手中的活,“咱们的祖先,鲁班、李春、蒯祥,哪个不是站着做事的?手艺可以学,可以卖,但膝盖不能软。”
他放下刻刀:“况且,你以为咱们现在挣得少吗?”
确实不少。七月底算账时,秦建国吓了一跳。
外贸局的订单全部完成,收入一万二;山本的五十件订单完成了一半,已收款八千;国内七家代理商,三个月累计销售二百余件,利润分成四千多;零散订单和定制作品,也有三千多进账。
加起来,三个多月,收入近三万。扣除材料、人工、租金等成本,净利一万五左右。
在1981年,这是天文数字。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三四十元,他三个月挣了人家三十年的钱。
“这还没算量产系列的潜在收益。”秦建国对沈念秋说,“孙厂长那边已经出了第一批样品,我看了,质量达标。下个月就能正式投产,首批一千套,利润预计有两千。”
沈念秋正在整理账本,闻言抬头:“那你还愁什么日本市场?”
“不是愁,是原则问题。”秦建国说,“钱要挣,但不能什么钱都挣。有些钱挣了,晚上睡不着觉。”
八月初,山本的回信到了。
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山本同意了大部分要求:可以穿中式服装,作品介绍可以不贴标签,礼仪可以按中式来。但对创作题材,他仍坚持:“东京市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有强烈需求,建议秦先生至少创作五件此类作品,以确保商业成功。”
随信还附了一份市场调研数据,显示日本消费者最喜爱的中国工艺品题材前三名是:龙、观音、熊猫。
秦建国看完信,笑了。不是高兴的笑,是觉得荒唐。
“他把艺术创作当成什么了?按订单生产?”他对沈念秋说,“龙、观音、熊猫……这是把中国文化当成动物园和庙会了。”
“那你怎么回?”
“不回。”秦建国把信扔到一边,“晾着。他要是真有诚意,会再来信;要是没有,就此打住。”
“可万一他真的不合作了……”
“那就专心做国内市场。”秦建国早有打算,“念秋,你发现没有,咱们国内的市场,比想象中大得多。”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这几个月来的观察:
第一,城市知识分子阶层开始有文化消费需求。他的文房用品系列,在哈尔滨、长春的销售特别好,买家多是教师、医生、干部。
第二,结婚礼品市场正在兴起。一对新婚夫妇曾专门来定制“囍”字摆件,要求“既传统又现代”。
第三,企事业单位需要公关礼品。区里上次开会,送给外地客人的纪念品,就是他的木艺作品。
“这些市场,足够咱们吃好几年。”秦建国说,“而且,我还想开拓新领域。”
“什么领域?”
“建筑装饰。”秦建国眼睛发亮,“我在广州看到,有些酒店、餐厅用木雕做装饰,效果很好。北方虽然还没兴起,但迟早会跟上。这可是大市场。”
沈念秋被丈夫的乐观感染了:“那你还等什么?按你的想法做就是了。”
“不急,先把手头的做好。”秦建国说,“手艺人的根本,还是手艺。市场再好,东西不行,也长久不了。”
他决定暂时搁置日本的事,专心做三件事:完成现有订单,开发量产系列,培养徒弟。
八月的春城,暑热渐退,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工作室里,秦建国带着三个徒弟,每天工作十小时。
他改变了教学方式。以前是手把手教,现在是布置任务,让徒弟自己摸索,遇到难题再点拨。
“师傅,这块木料纹理太乱,怎么处理?”一个徒弟问。
“纹理乱,就顺着乱来。”秦建国不直接给答案,“你想想,乱有什么美感?”
徒弟苦思冥想,最后做出一件《乱云飞渡》,利用乱纹表现云海翻腾,反而别有韵味。
另一个徒弟遇到榫卯结合不严的问题,秦建国只说:“榫卯如婚姻,太紧伤身,太松离心。你自己体会。”
徒弟试了三次,终于掌握那个微妙的度。
小赵进步最快,已经开始独立创作。他做了一件《摇篮》,用弯曲的木条编织成摇篮形状,里面卧着一块天然形状像婴儿的树瘤。
“师傅,您看这件行吗?”
秦建国看了很久,点头:“有自己的想法了。但还可以更好——摇篮为什么一定是完整的?破的摇篮,更有故事。”
小赵恍然大悟,把摇篮改成了半边破损的样子,起名《故园》。
九月初,量产系列的第一批产品上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