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1章 荒烟(下)(1 / 2)
很难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更糟糕的处境。对于在野外迷路的普通探险家来说,因为疲劳和压力而产生幻觉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信号,代表着他们必须尽快得到补给和休息,否则将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因为他自身不会有这种终极后果,而且很难指望能尽快找到人求助,观察幻觉反倒成了一种减轻痛苦的方法。
罗彬瀚根本不为自己产生幻觉而惊奇。这大约和魔法或鬼怪毫无关系,不过是种野外探险家们经常谈论的情况。当人处于高压或缺氧状态时,这种幻觉最容易出现,像是听见熟悉的音乐、看见故乡的风景,甚至是有陌生人正陪在自己身边。这些马尔科姆最钟爱的真实户外恐怖故事最后往往以一个科学的答案作为结尾:吃了林子里的陌生蘑菇,在沙漠里走了一个月,或者因为莽撞的登山活动而缺氧。
这都是早已被发现并广泛讨论过的经验。人们把它解释为大脑的保护机制,为了帮助受困者保持逃生的勇气,神经系统就制造出幻觉来进行激励。而既然他的大脑仍然像人类那样运作,会自我催眠和蒙骗当然也不足为奇。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体验荒野探险家的极限生活。疲倦和饥渴仍然是他最主要的感觉,在经受过上百次濒死体验与严重的感知错乱后,一点点幻觉带来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不同于曾经的魔星路弗或是高灵带牵引井,这种由他自身意识产生的幻觉比较容易被他识别出来,也不会怀有恶意地欺骗他。它们最大的风险无非是引诱他绕远路,白白地消耗体力,甚至在恍惚中走下悬崖。这对普通人来说可能会致命,对他也就不过如此了。
在大部分时候,他知道它们是幻觉。尽管他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强烈地感觉它们存在,但只要他走到近处,那些热闹城镇与集市的景象就消失了。有时候他也会听到音乐,但都是些他最熟悉的曲子,而不是摄人心魄的噩梦之音。他甚至会感到有人在身后或旁边陪着他一起行走,但抬头去看时却只是一团空气。事实就是他身边什么也没有,他正独身行走在一座座光秃秃红通通的巨大岩峰之间,像是大地因空气过敏而发作的荨麻疹。岩峰底下的土壤则不再呈铁锈般的暗红,而是更符合旧印象的缁色,但却散发出非常难闻的油漆味,就像他曾经遇到过的水源。这地方的土壤可能有硫化物之类的成分,也亏那些怪草能够长出来。
罗彬瀚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些怪草起个固定的名字了。它们俨然是这片荒凉地界的统治者,在整个生态系统里完全地当家作主了,值得颁赐一个更加庄重的称呼。按照它们之前所表现出来的特性,他想叫它们“爆爆夺命草”或者“逃课惩戒藤”。然而李理却一直不同意。她总是提议他应该起一些更正式的名字,比如“红砂草”、“荒地麦冬”、“塑旋藜”……
就用这个吧。罗彬瀚没精打采地回答说。“塑旋藜”这个名字他觉得不错,很符合这种植物的外观质地给他的印象。虽说它们大概根本就不是什么藜属植物,但谁规定他不能这么叫呢?连不在榕属的椴树都可以叫作菩提树,这些爆爆夺命草当然也可以叫塑旋藜。从今以后他就这么叫它们了。黑色的就是“黑塑旋藜”,绿色的就是“绿塑旋藜”,要是他以后终于遇上一种能让人吃进肚子里的近亲品种,那它就可以被称作“美味塑旋藜”。
“您不会轻易把它们放进嘴里吧?”李理说,“这可能会让您的处境更糟。”
还有更糟的空间吗?罗彬瀚没好气地说。他使劲睁开半闭状态的眼睛,朝自己身旁张望了一圈。结果就跟他估计的一样,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还在继续赶路,大部分时候以为自己是睁着眼睛的,而且对周围的环境也有感知。可与此同时他又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稍一晃神就能听见李理或别的什么人跟他说话。多数时候都是李理的声音,大约因为他的潜意识认为她很可靠。
在过去,他经历过很多关于李理的幻觉。如今他能够把它们慢慢地想起来了。那些往日的幻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它们跟他如今的症状有显着的区别。当时他和李理并没有那么熟悉,不了解她的能耐和性情,更不可能会在每次生死关头都想到她。单纯用科学的方式实在很难解释他往日的幻觉,不过凑巧的是,他从魔鬼的口中听到了另一种可能。
往日的幻觉是一种保护机制,他如此推测,既然周雨曾经用三个愿望来保证他的安全,那个幻觉中的李理大概正来源于此。她总是在他面临致命危机的时候出现,似乎可以说是挽救了他的精神,但也可以说是挽救了他的肉体。不管怎么样,她是其中某个愿望的体现。
自从他从篝火中回来以后,这种幻觉就没有再出现过了。也许因为他揭穿了周雨的秘密,也因此顺道破除了某种魔法,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因为他自身的改变。他已跨越生死之界,将灵魂寄存于那片阴影之海,因此也无法再引来那个不可思议的幻象了。如今他所能看见的幻觉只不过是大脑给他开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内容质量实在很难与超自然力相提并论。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这些幻觉永远只有声音或感觉,要么就是出现在距离较远的地方。他稍嫌落后的大脑功能还不足以在近距离里彻底欺骗他的眼睛。
他曾经看见李理站在远处的高坡上,穿着她惯常的鲜红外套,双手插在兜里,不可一世地睥睨着低处的草原。这不是个他在现实中见过的场面,因为真正的李理从来不会直接摆出过这样盛气凌人的态度。不过在私底下,他仍然认为她其实是个挺傲慢自负的家伙,没准学生时代还经受过什么准军事化训练。在他意识到她原型的社会身份以前,这家伙似乎一度想把自己扮演成∈那样纯粹的数据体,一个超然物外而绝对中立的角色。事实正好相反,他越是跟她接触就越是肯定这点。她其实一点也不中立,而且个性强烈到近乎刚愎。按照他的经验,和这样的家伙关系太亲密可是有罪受了。
这并不影响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并且他们之间能达成的共识绝对要比周雨更多。虽然他基本可以肯定,李理在私底下对他也有些不宜明说的小看法。很久以前,当他们才刚刚在寂静号的小仓库里见面时,她还是会以“你”来称呼他的,就像他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您”,就仿佛她正在扮演一个服务型的机器人。这不意味着她是真的准备无私奉献,或者是开始对他心生敬意了——那可真是想得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