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1章 荒烟(下)(2 / 2)
他疑心那是她的某种工作模式,商务风格的,甚至是军事风格的。从她那位可疑的射击教练看,这家伙恐怕从原型开始就手脚不干净。或者答案可能更糟糕,她老是对他使用敬称是因为她认为他不可理喻,所以她最好保持点安全距离。
现在这些都过去了。他们算是和解了,同时也分道扬镳了。或许今后他再也不会听到她的消息,还有寂静号或无远人的……未来到底将会如何?当他将十样祭品交付,彻底决定了周雨的命运以后,他自己将会去往何方?他最终会如凡人一般正常地死去吗?或者还有更好些的选择,比如也去那座城里等着人类灭亡?他竟然都忘了在签字前问一问这件事。他总是没法干得周全,又或是本能地逃避这个问题,因为如今看来前景不甚乐观。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座李理伫立的高坡。等他快到坡下时,那幻象果然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块暗红凸起的岩石。它的轮廓与人类毫无相似之处,不过罗彬瀚还是觉得这事有点莫名好笑。他昏昏沉沉地决定要把这岩石切一小块带走,没准回头拿来雕点什么——就雕成一个姿态睥睨的李理吧,虽然他未必有这么精湛的手艺——但是首先他得上到坡顶去。这座土坡对他的双腿来说有点太陡峭了,而且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他不可能直接跳上去。
如果当时他处于一种头脑清醒的状态,这种小障碍原本是能轻易解决的。他只需要把影子伸到坡顶,切走一小块岩石并把它带下来。但他那时已然陷入了谵妄迷狂的境地,满心只想着要亲自走到坡顶去。于是他盯着陡坡的中段,期望那里会有个供他落脚的凹坑。只要那里有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他就能较为容易地跳上去了。
他掌握技巧的过程无疑是从这个念头开始的。那个瞬间,在一种神志不清、迷乱可笑的信心支配下,他感到自己连通了除手脚之外的其他肢体,比较像是一条灵活有力的长尾巴。他立刻就顿悟了要如何支配自己的新肢体,就如一个首次搞明白双足站立是怎么回事的婴儿,或是第一次感受到双翼扇动起上升气流的雏鸟。不过真实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鼓舞人心。他只是瞧见影子爬到了他一直盯住的位置,然后就停止不动了。它停在那里,像个仆人匍匐在地上,等他踩着自己的后背登上马鞍……他为这个奇怪的联想笑了一下,然后他就踩上了那块影子,轻而易举地跳到了高坡顶部。等到他双脚落地时才意识到自己办了件以前从未做到过的事。
他以前没怎么亲自触碰过这些影子。尽管它们的形态看起来很像是拥有实体的,尽管它们能用来切削金属、卷起树木甚至收藏东西,但他的手伸过去时只会穿透它们,就像穿透空气。他甚至以为这就是规则:这些影子不会对他产生作用力,除非他是故意想要伤害自己。现在他知道这点是错的。影子确实可以用各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帮助他行动,在理论上他甚至可以做到凌空漫步——那样移动的效率必然很低下,因此谈不上是飞行,但至少小型的悬崖和裂谷将不再成为他的障碍。
直到眼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技巧是多么拙劣。他对影子的使用经验还太浅薄,就像刚学会平地走路的人想象不出世上还有高空走钢丝的技术。他忘了阿萨巴姆和周温行都曾为他做出过怎样的示范,向他表明受血者的行动方式和凡人有多大的差距。他如今刚刚做到的事在他们眼中想必如蹒跚学步般笨拙可笑。
但是别管妖魔鬼怪们会怎么看了!对于他自己,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提升。无关乎能不能让他战胜更多敌人,赢得更多胜利,而是更广阔的自由。空间上的自由。物理上的自由。高山与空谷不再能阻拦他的脚步,汪洋湖泊也不再是难越的藩篱。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羡慕过飞鸟的自由啊!直到此刻他也得以稍作体会,不再是被别的什么人挟带,或是被飞船装载着运输,而是他自己随着心意来去自如。瘫痪的人突然拥有了奔跑的能力,这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跑不过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不能从奔跑中得到好处又有什么关系?这种自由的珍贵无需去比较和计量。
于是他沉浸在了顿悟的狂喜中。至少有三个小时在山地间不停地上上下下,尝试跨越那些他曾经不得不绕道,或是只能非常吃力地攀爬的区域。现在他可以自如地登上那些基本是垂直矗立的山壁,站在最高处观望周遭的情况。凭借标志性的地形,他找到了一度迷失的道路,还确定自己只要翻过三座山头就能走回去。他得意地吹起了口哨,就连李理和石颀都承认这非常厉害——是幻觉,当然是幻觉,他知道,但起码这些幻觉很懂得如何制造气氛。他自己的大脑还不懂得如何哄自个儿高兴吗?
飞行或长时间滞空对他仍然是一种奢望。尽管理论上它应该是可行,因为影子不需要任何气流推动或物质的支撑点。但不知怎么他就是做不到。即便他可以凝视虚空中的某一点,要求影子在那个位置为他作垫脚石,但那形成的却是一个极其不稳固的支撑点,就像一块滑溜溜的薄冰,随时都会瓦解冰消。要站上去已经很难,而十秒钟之内也难免要掉下来。他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那儿,是影子仍然需要某些物理支撑?还是他的肉眼不足以对虚空中的某个点精准定位?总之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否则他说什么也得爬到这个世界大气层允许他登上的最高点,好好对着地形研究比划一番,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即使是飞行上的失败也没有令他扫兴,反正他从来没有真的指望过。阿萨巴姆的飞行本领多半是与生俱来的,正如荆璜是靠他的神仙本领来腾云驾雾,这两种方式都和影子没有关系。周温行显然就不会飞了,更别提罗得和蔡绩。在所有出身平庸的受血者当中,他已经不算是很失败。于是他又继续钻研如何更好地进行极限运动,直到因为空气问题而倒下。
等他从地上坐起来后便恢复了冷静,或者说,是过度亢奋后陷入了反弹性的低迷。这次死亡给他的脑袋降了温,提醒他境况并没有实质性的好转。他要寻找的东西没有丝毫线索,他仍旧每隔几个小时就会被空气质量弄死一次,还有疲惫、饥渴、幻觉丛生……而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学会了怎么随心所欲地爬墙,这可真是在犯瞌睡的时候得到了一辆性能很棒的自行车。他甚至还有种古怪的羞愧感,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一笔不义之财感到高兴。如果他当初行差踏错是为了复仇,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起码是有件正经事要干。但是为了一种明显不大正派的力量而洋洋得意?甚至这力量还是拖累了许多人才弄来的?这似乎不够光彩,虽然他也说不出具体的问题。
他决定不琢磨这件事了。这些微妙的心理或道德问题对现实毫无帮助。他要尽一切努力从阴影之力中得到好处,无论它的来源是不是黑暗和邪恶。而眼前就有非常迫切的一个题目需要他去钻研:他刚出发时对这个荒凉世界抱有的信心正在减弱;在毫无收获地漫游了大概二十天后,他无法再毫无动摇地相信这世上藏着一块恰到好处的墙布来作为他的任务物品。就算它存在,他也未必能在精神崩溃前找到。现在他有必要考虑考虑别的路子了,一种更聪明更高效的游戏策略,一个更省力更快捷的通关技巧。他把视线投向了手边现成就有的布料——他自己穿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