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头的安身(2 / 2)
佟湘玉心里一紧,脸上笑容不变:“哎呦,客官,这娃娃嘛,镇上倒是常见,不知您说的是哪一家?”
另一个瘦高个接口道:“不是本地的。是……是我们东家走失的一个小少爷,左脚受了伤。要是有人见过,送回去,我们东家必有重谢!”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估摸着得有五两。
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
佟湘玉眼角瞥见脚边的石头,在听到“左脚”两个字时,小身子猛地一抖,手里的九连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小脸瞬间变得惨白,拼命往柜台后面缩。
佟湘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她脸上笑容不改,弯腰捡起九连环,顺手把石头往自己身后又挡了挡。
“哟,这可是笔大财。”佟湘玉啧啧两声,走上前,拿起那锭银子掂了掂,又放回桌上,“可惜啊,俺们这小地方,没见过啥走失的少爷。几位怕是找错地方了。”
那横肉汉子眼神锐利地在她脸上扫过,又看了看她身后隐约露出的一点衣角,哼了一声:“没有就算了。老板娘要是日后见到,记得通报一声,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是一定,一定。”佟湘玉笑着应承,亲自给他们又斟了一圈酒。
那几人吃完饭,结了账,骑着马走了。马蹄声消失在土路尽头,佟湘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她快步走回柜台,一把将缩成一团的石头抱进怀里。
“不怕,石头不怕,人走了,啊。”她拍着孩子的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展堂、郭芙蓉他们都围了过来,脸色凝重。
“掌柜的,他们……”郭芙蓉急道。
“是他们。”佟湘玉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就是来找石头的。什么东家少爷,呸!那眼神,那做派,分明就是来者不善!”
吕秀才忧心忡忡:“观其行止,绝非善类。他们既已寻到此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李大嘴抡了抡胳膊:“怕他个鸟!敢来咱同福客栈抢人,先问问我这炒勺答不答应!”
白展堂没说话,他走到门口,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混过江湖,看得出那几个人身上带着煞气,绝不是普通的家丁护院。那个横肉汉子虎口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
这孩子,惹上的麻烦,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夜里,客栈打了烊。众人都聚在堂屋里,灯火跳动着,映着一张张不安的脸。
“掌柜的,现在咋办?”郭芙蓉看向佟湘玉。
佟湘玉抱着已经睡着的石头,小家伙即使在睡梦里,小手也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能咋办?”佟湘玉抬起头,目光从白展堂、郭芙蓉、吕秀才、李大嘴,还有旁边打着哈欠的莫小贝脸上一一掠过,“人是咱救回来的,腿是咱给治的,饭是咱一口一口喂的。咋?人家找上门,咱就把孩子交出去?俺佟湘玉干不出这缺德事!”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湘玉说得对!”白展堂第一个响应,他挺了挺胸膛,“管他什么来头,想从咱同福客栈把人带走,没门!我老白别的本事没有,护个崽子的能耐还有!”
郭芙蓉也来了劲:“就是!光天化日……不对,黑天化月就想抢孩子?还有王法吗!当我郭芙蓉的惊涛掌是吃素的?”
吕秀才扶了扶眼镜,虽然腿肚子有点转筋,还是梗着脖子说:“孟曰,舍生而取义者也。小生……小生虽不才,也愿与客栈共存亡!”
李大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算我一个!谁敢动石头,我先一锅勺烩了他!”
莫小贝跳起来:“还有我!我放衡山派咬他们!”
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佟湘玉眼圈有点发红。她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时,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
“行了,都别嚷嚷了。”她摆摆手,“咱们得想个章程。那些人肯定还会再来。秀才,明天你去趟衙门,找老邢,不,找燕小六,旁敲侧击问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外地来的可疑人物。大嘴,你这几天买菜,多留个心眼,听听街面上有啥风声。芙蓉,你看好小贝和石头,没事别让他们往外跑。”
她最后看向白展堂:“展堂,你……你机灵,白天多在外头转转,盯着点。晚上……得有人守夜。”
白展堂重重点头:“你放心。”
接下来的几天,同福客栈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底下却暗流涌动。吕秀才从燕小六那里套来的话含糊不清,只说是好像有几股外地势力到了七侠镇左近,目的不明。李大嘴从市井听来些零碎消息,说有生面孔在打听关于孩子的事。白展堂更是神出鬼没,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
石头似乎也感应到紧张的气氛,越发黏着佟湘玉,睡觉都要攥着她的手指头。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后院的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白展堂和衣躺在堂屋的长条凳上,耳朵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忽然,极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从房顶上传来。
白展堂一个激灵,像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眼神瞬间清明锐利。他屏住呼吸,移到窗边,借着月色,看到院子里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
来了!
他心念急转,没有立刻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到通往后院的门口,轻轻敲了敲板壁。这是他和佟湘玉约好的暗号。
没过多久,佟湘玉披着外衣,蹑手蹑脚地出现在楼梯口,手里竟然拎着那把她平时算账用的包铜角的硬木算盘。白展堂冲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守着楼梯和耳房方向。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李大嘴一声压低的怒吼:“谁?敢偷你李爷爷的腊肉!”
紧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响,像是锅勺撞在了一起。
几乎同时,客栈前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闩被人从外面用蛮力撞断!两扇门板猛地荡开,月光下,赫然站着白天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朴刀。他身后,还跟着四五条黑影,个个手持利刃。
“搜!把那个小崽子找出来!”横肉汉子低吼道。
白展堂瞳孔一缩,知道不能再躲。他身形一晃,已挡在堂屋中央,脸上挂起了那副混不吝的笑:“几位,深更半夜,破门而入,不太讲究吧?想吃夜宵也得敲门不是?”
横肉汉子看清是他,狞笑一声:“原来是你这小白脸!白天就觉得你不地道!识相的,把那个断腿的小崽子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哟,这话说的,”白展堂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了一片薄薄的、亮闪闪的东西,像是瓷器碎片,“孩子嘛,谁家没有?你们这舞刀弄棒的,吓着孩子多不好。”
“跟他废什么话!”横肉汉子身后一个瘦子不耐烦,挺刀就向白展堂刺来!
刀光一闪,快得很!
可白展堂更快!他身子如同鬼魅般一扭,那刀尖擦着他衣襟过去。同时他手腕一翻,那片碎瓷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打在了瘦子持刀的手腕上!
“啊!”瘦子惨叫一声,朴刀“当啷”落地,手腕上鲜血直流。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横肉汉子脸色一变,挥刀扑上,其他几人也一拥而上。
白展堂身形展动,在几张桌椅间穿梭,如同泥鳅般滑不留手。他不敢用重手,怕闹出人命,更怕惊了楼上的孩子和女眷,只凭着绝顶的轻功和暗器手法,用随手摸到的筷子、酒杯、甚至花生米,阻挡着那些人的攻势,将他们引得离楼梯和耳房远些。
堂屋里桌翻椅倒,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
郭芙蓉和吕秀才也被惊动了。郭芙蓉冲下楼,一看这情形,二话不说,娇叱一声,一掌就向离她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拍去,正是家传的惊涛掌!掌风居然也带起了几分声势,逼得那人后退两步。
吕秀才则顺手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闭着眼睛胡乱挥舞,嘴里喊着:“尔等鼠辈,安敢在此放肆!呃……子曰,打架用砖呼,照脸呼!”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那个横肉汉子瞅准一个空子,摆脱了白展堂的纠缠,猫着腰,如同猎豹般扑向通往耳房的过道!
“不好!”白展堂眼角瞥见,心里一沉,想要回身去拦,却被另外两人死死缠住。
横肉汉子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眼看就要冲进过道!
就在此时,过道阴影里,猛地挥出来一把厚重的、包着铜角的硬木算盘!结结实实,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拍在了横肉汉子的面门上!
“啪!”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横肉汉子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鼻梁塌陷,满脸开花,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阴影里,佟湘玉握着算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手还在不停地抖。但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门神,挡在了耳房门口。
剩下的几个黑衣人见头领被打倒,都是一愣,攻势顿时缓了。
白展堂瞅准机会,身形连闪,指间碎片连飞,剩下几人或是手腕中招,或是膝弯被击,惨叫着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这时,后院那边的打斗声也停了。李大嘴举着个锅勺,押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黑衣人走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娘的,敢偷肉?也不打听打听你李爷爷当年是干啥的!”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快。除了那个被佟湘玉一算盘拍晕的横肉汉子,其他几个黑衣人都被白展堂和李大嘴用麻绳捆成了粽子。
点起灯火,堂屋里一片狼藉。众人都有些气喘,互相看着,脸上还带着后怕和兴奋。
郭芙蓉看着佟湘玉手里那沾着血的算盘,眼睛瞪得溜圆:“掌柜的……你……你这也太猛了吧!”
佟湘玉这才感觉腿有些发软,把手里的算盘往白展堂怀里一塞,扶着门框才站稳。“俺……俺这是急了眼了!谁让他想碰石头!”
白展堂接过那沉甸甸的算盘,看着上面沾的血迹,又看看惊魂未定的佟湘玉,心里头百感交集。他走上前,想拍拍她的背,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低声道:“没事了,湘玉,没事了。”
吕秀才看着一地狼藉,又开始犯愁:“这些人……如何处置?报官吗?”
“报官?报啥官?”佟湘玉缓过劲儿来,那股子精明算计劲又回来了,“等燕小六那个棒槌来,黄花菜都凉了!再说,这些人来路不明,报了官,咋说?说他们来抢孩子?那石头还能留在咱这儿吗?”
她走到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之前手腕被白展堂打伤的瘦子面前,蹲下身,脸上露出那种同福客栈老板娘特有的、看似和蔼可亲实则让人心底发毛的笑容。
“这位好汉,俺们打开门做生意的,讲究个和气生财。你看,这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她声音软绵绵的,“你们到底是啥人?为啥非要跟一个娃娃过不去?”
那瘦子梗着脖子,眼神凶狠,闭口不言。
佟湘玉也不生气,从白展堂手里拿回那算盘,用沾血的那头,轻轻拍了拍瘦子的脸颊,冰凉的铜角触到皮肤,激得他一个哆嗦。
“不想说啊?也行。”佟湘玉叹了口气,“俺们是小本经营,赔不起这些桌椅板凳。这样吧,把你们几个送官,就说是来打劫的,反正你们这刀啊棍啊的,都是物证。到时候,是砍头还是流放,就看县太爷的心情了。”
瘦子脸色变了一下,依旧咬牙不语。
佟湘玉站起身,对李大嘴说:“大嘴,去,把咱后院那口准备腌酸菜的大缸腾出来。”
李大嘴一愣:“掌柜的,腾缸干啥?”
“还能干啥?”佟湘玉轻描淡写地说,“把这几位好汉请进去,加点水,撒点盐,俺们……腌了他!”
这话一出,别说那瘦子,连白展堂他们都打了个寒颤。
瘦子终于扛不住了,脸上血色褪尽,颤声道:“别……别!我说!我说!”
据这瘦子交代,他们是一个姓马的盐枭的手下。那石头,根本不是他们东家走失的少爷,而是马盐枭和一个外室生的儿子。那外室性子烈,不堪大妇欺凌,带着孩子跑了。马盐枭倒不是多在乎这个儿子,只是近来官府查得严,他急需用这个孩子去跟一个有权势的亲家联姻,换取庇护。那外室跑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一个老仆。他们一路追查到黑风岭,找到了那老仆,逼问之下,老仆只说孩子跑了。他们找到孩子时,那老仆怕孩子被抓回去受罪,心一横,用石头砸断了孩子的脚踝,想让他们觉得孩子是个残废,没了利用价值。没想到马盐枭心狠,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把人带回去。
“脚……是那个老爷爷砸的?”佟湘玉的声音有些发颤。
瘦子低下头:“是……我们找到的时候,那老东西已经……已经自尽了。”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众人看着耳房方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他们没想到,石头小小的身上,竟然背负着这样惨痛的故事。
“畜生!”郭芙蓉红着眼睛骂了一句。
吕秀才摇头叹息:“呜呼哀哉,利欲熏心,竟至于斯!”
白展堂走过去,一脚踹在瘦子身上,把他后面的话踹了回去。“滚回去告诉姓马的,孩子,我们同福客栈留下了!他要是再敢来,下次来的,就不是官差,是阎王爷!”
李大嘴举着锅勺:“听见没?快滚!”
那几个被松绑的黑衣人,如蒙大赦,搀起还在昏迷的横肉汉子,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客栈,消失在夜色里。
经过这一夜,石头算是正式在同福客栈落了户。
马盐枭那边,不知是被白展堂最后那句话唬住了,还是另有了计较,竟然真的再没来找过麻烦。也许在他眼里,一个断了脚踝、又被外人养熟的孩子,已经失去了联姻的价值。
日子慢悠悠地往前过,像客栈门前那条土路上的车轱辘,吱吱呀呀,却从不停歇。
石头的腿伤慢慢好了,薛神医医术高明,没留下太大的残疾,只是走路稍微有点跛,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话也渐渐多了,会跟着莫小贝满院子疯跑,会缠着白展堂讲那些听了八百遍的“盗圣”传奇(当然是删减版),会趴在吕秀才旁边,装模作样地看他写字,还会溜进厨房,眼巴巴地看着李大嘴炒菜,口水直流。
佟湘玉还是那么精打细算,拨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响彻客栈。她给石头做了新衣裳,送他去了镇上的蒙学馆。晚上,就着油灯,检查他描的红模子,写得好的,会奖励一块麦芽糖;写得不好的,也会用戒尺打手心,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石头怕那戒尺,更怕佟湘玉生气。每次挨了打,瘪着嘴要哭不哭,佟湘玉就会把他搂过来,揉着他的手心,叹着气说:“俺们石头,以后要识字,明理,可不能像你白大哥那样,只会耍嘴皮子。”
白展堂在旁边听了,也不恼,嘿嘿一笑,顺手把刚偷藏起来的炸果子塞到石头嘴里。
秋天的时候,客栈门口的榆钱树黄了叶子,风一吹,哗啦啦掉一地。石头和莫小贝在落叶里打滚,笑得嘎嘎的。
佟湘玉和白展堂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
“这小子,个头蹿得挺快。”白展堂说。
“嗯,”佟湘玉应着,手里打着算盘,嘴角却带着笑,“开春得再做身新衣裳了。”
算盘珠子噼啪响,像日子,一颗一颗,数得清楚,也过得踏实。
外面的土路上,有马车轱辘声,有叫卖声,有乡邻的招呼声,嘈嘈杂杂,混成一片,把这间小小的同福客栈,牢牢地嵌在了这七侠镇的烟火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