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坚守(1 / 2)
佟湘玉端坐在榆木柜台后面,指头尖捏着一枚铜钱,对着油灯翻来覆去地看。
铜钱边缘有些毛糙,字口也模糊了。
她叹了口气,把这枚和其他几十枚一样成色的铜钱小心地放进一个粗布钱袋里。
指尖能清晰地摸到每一处磨损的凹陷。
“老白,”她头也不抬,声音带着榆木算盘珠子的干涩,“这个月的税钱,还差三两七钱。”
白展堂正拿着块灰扑扑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靠近门口的桌子。
那桌子腿有些瘸,用一小叠废纸垫着。
听到话,他动作没停,只“嗯”了一声。
抹布划过桌面,留下淡淡的水痕,很快又被空气吸干。
“差得不多,”他又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像是说给自己听,“想想办法。”
“办法?”佟湘玉终于抬起头,眼角细细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深了些,“米价涨了,盐价也涨了。对面新开的那家悦来客栈,掌勺师傅是从太原府请的,一道‘醋溜鱼片’卖得比咱的‘麻辣鱼鳞’还便宜两个铜子儿。咱的招牌……快成门板上的积灰了。”
后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郭芙蓉压着嗓子的叫骂和吕秀才慌乱的劝解。
大概又是搬酒坛子闪了腰。
佟湘玉没动,只把视线转向门外。
七侠镇的青石板街在暮色里泛着湿漉漉的光,刚下过一阵小雨。
行人不多,个个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为生计奔波的倦意。
跑堂的郭芙蓉一瘸一拐地拎着空酒壶进来,额发被汗水粘在额角。
她没像往常那样大声抱怨,只把壶往柜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秀才呢?”佟湘玉问。
“在后头揉腰呢,”郭芙蓉喘了口气,自己倒了碗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那破坛子,底儿都不平了。早知道就该让李大嘴去搬。”
“大嘴在灶房,”白展堂插话,抹布甩到肩上,“跟那半扇猪较劲呢,说今儿个要不把肉炖烂糊,他就不姓李。”
灶房里适时地传来剁骨头的沉重声响,一下,又一下,震得柜台上的瓷碗轻轻磕碰。
吕秀才揉着后腰,慢腾腾地从后院挪进来。
脸色有些发白,青布长衫蹭了一块灰。
“芙……郭姑娘也是不小心,”他先开口,声音带着点气虚,“那酒坛着实是重了些。”
郭芙蓉瞥他一眼,没说话,又给自己倒了碗水。
莫小贝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几本皱巴巴的课本。
“嫂子,”她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哑,“先生说明日要交笔墨钱,五十文。”
佟湘玉捏着钱袋的手紧了紧,没立即应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晓得了。先去把功课做了。”
莫小贝“哦”了一声,走到靠窗那张比较稳当的桌子边,摊开书本。
屋子里暂时只剩下李大嘴的剁肉声,和莫小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夜幕完全落了下来。
白展堂点亮了大堂的几盏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方天地。
蚊虫绕着灯罩飞舞,投下细碎晃动的影子。
客人断断续续来了几拨。
多是熟面孔,点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两碟茴香豆或盐水花生,就能耗上大半个时辰。
说话声也高不起来,嗡嗡地响成一片。
跑堂的郭芙蓉脸上挤不出多少笑意,动作倒是利索,只是端盘子放碗时,动静总比寻常大了些。
吕秀才坐在柜台一角,就着灯光核对着之前的账本,眉头微微蹙着。
“掌柜的,”他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上月赊账的,又有几家没来结。”
“哪几家?”佟湘玉眼皮没抬。
“东街卖炊饼的武家,西市打铁的赵爷,还有……河码头的几个力夫。”
佟湘玉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钱袋粗糙的表面。
武大郎的炊饼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赵打铁的儿子年前病了,家里掏空了积蓄。
那些力夫,扛一天的包,换来的钱刚够一家老小糊口。
“再等等。”她说。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跑堂的郭芙蓉送走一桌客人,看着桌上留下的寥寥几个铜板,和几乎没怎么动的花生碟子,撇了撇嘴。
她伸手捏起一颗丢进嘴里,慢慢嚼着。
白展堂走过去,动作熟练地把桌子擦干净,盘子叠起来。
“省着点力气。”他低声说。
郭芙蓉没应,喉头动了动,把花生咽了下去。
李大嘴终于从灶房钻出来,满头大汗,围裙上沾着油渍和血点。
“开饭不?”他瓮声瓮气地问,眼神有些疲惫。
晚饭摆在堂屋正中的大桌上。
一盆混着些零碎肉块的白菜炖粉条,一碟酱萝卜,一筐掺了麸皮的烙饼,还有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细碎声响。
莫小贝掰了块烙饼,小口小口地咬着,眼睛盯着碗里的粥。
跑堂的郭芙蓉吃得很快,稀里呼噜喝了两碗粥,啃了半张饼,就放下了筷子。
吕秀才吃得慢,一根酱萝卜要嚼很久。
李大嘴捧着个海碗,蹲在灶房门口吃,身影融在门外的黑暗里。
佟湘玉只喝了小半碗粥,就搁下了。
她看着桌上那盆白菜炖粉条,里面零星的肥肉片已经被人挑拣干净了。
“明天,”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我去趟钱庄。”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看向她。
白展堂眉头皱了起来:“又去?上次借的那笔,利钱还没……”
“不然呢?”佟湘玉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白展堂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税银拖不得。小贝的笔墨钱也拖不得。”
她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虚空里。
“我再跟钱掌柜说道说道,看能不能……再缓几日。”
晚饭后,跑堂的郭芙蓉帮着白展堂收拾碗筷。
吕秀才点亮一盏油灯,继续核对他的账本。
莫小贝被赶上楼温书。
李大嘴在灶房刷洗厚重的铁锅,水声哗啦。
佟湘玉独自坐在柜台后,那个粗布钱袋放在手边。
她拿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张薄薄的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
她仔细点了一遍,又锁好。
手指按在冰凉的木匣盖上,很久没有挪开。
第二天是个阴天。
乌云低低地压着七侠镇的屋顶。
佟湘玉换了身半新的靛蓝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揣着那个小木匣出了门。
她走得很稳,背挺得笔直。
同福客栈的招牌在风中轻微地吱呀作响。
白展堂拿着工具,试图把那张瘸腿桌子修得牢靠些。
郭芙蓉提着木桶,用鬃刷蘸着水,用力刷洗着门前的石阶。
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
吕秀才坐在门口,就着天光看书,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街口。
李大嘴在后院劈柴,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开,露出里面干涩的纹理。
莫小贝趴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翻了两页,烦躁地推到一边,从枕头下摸出本边角卷起的《江湖异闻录》。
快到中午时,佟湘玉回来了。
她的脚步和出门时一样稳,脸色也看不出变化。
只是走进大堂时,随手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众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目光投向她。
“看啥看?”佟湘玉走到柜台后,把空了的木匣放回去,声音平静,“该干嘛干嘛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税钱凑上了。小贝的笔墨钱,一会儿自己去拿。”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多问。
白展堂继续低头敲打桌子腿。
郭芙蓉扔下鬃刷,转身进了后院,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再去搬坛酒。”
吕秀才合上书,起身倒了碗温水,放到柜台边。
“掌柜的,喝口水。”他小声说。
李大嘴从灶房探出头:“掌柜的,晌午想吃点啥?还有点昨儿的剩骨头,我熬点汤?”
“随便。”佟湘玉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水温吞吞的。
下午,难得的出了会儿太阳。
光线透过客栈大堂的窗户,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郭芙蓉搬完酒坛,坐在门槛上,看着街对面悦来客栈进出的客人。
那边门口站着个穿新棉布褂子的伙计,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地招呼着。
“瞧他那德行,”郭芙蓉嗤了一声,“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吕秀才坐在她旁边不远处,闻言抬头看了看对面,又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听闻他们掌柜的,和县衙的钱师爷是远亲。”他声音很低。
“怪不得。”郭芙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白展堂修好了桌子,正试着把它放平稳。
“哪儿都有这样的事。”他淡淡地说,把垫桌脚的废纸抽出来,揉成一团。
李大嘴端着一盆和好的面从后院过来,准备蒸晚饭的馒头。
看见太阳,他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看天。
“这天儿,怕是还要下雨。”
果然,入夜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细密而绵长。
客人比昨晚更少。
只有两个躲雨的行人,要了壶茶,坐在角落里低声说话。
佟湘玉让白展堂早点打了烊。
门板合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街道和模糊的雨声。
大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都没说话。
莫小贝在楼上温习功课,偶尔传来翻书页的声音。
李大嘴把明天要用的豆子泡上,也坐了过来,搓着粗糙的手掌。
“掌柜的,”郭芙蓉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咱这客栈……还能撑多久?”
话一出口,吕秀才轻轻碰了她一下。
白展堂抬眼看了看佟湘玉。
佟湘玉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慢慢捻着灯罩边缘。
“撑不下去也得撑。”她说。
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在实地上。
“实在不行,”李大嘴瓮声瓮气地说,“我……我回乡下种地去,也能省下一口嚼谷。”
“你走了谁做饭?”郭芙蓉立刻反驳,“就你那点工钱,省下来能顶啥用?”
李大嘴张了张嘴,没吭声,低下了头。
“我……”吕秀才犹豫着开口,“我或许可以去找个抄写书信的活计,贴补一些……”
“得了吧你,”郭芙蓉打断他,“你那手字,也就记账还能将就。再说,这镇上认得字的都没几个,谁找你抄书?”
吕秀才的脸在灯光下有些泛红,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白展堂一直沉默着,这时忽然站起身。
“我出去转转。”
他没拿伞,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雨幕里。
佟湘玉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都歇着吧。”她说。
雨还在下。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依旧阴沉。
佟湘玉起得很早,在院子里看了看堆在墙角、有些受潮的柴火。
白展堂从外面回来,衣角沾着泥点,手里提着个小布袋。
“买了点新米,”他把袋子递给迎出来的李大嘴,“陈米快吃完了。”
李大嘴接过,掂了掂,没说什么,转身进了灶房。
上午,邢育森挎着刀,慢悠悠地踱进客栈。
“佟掌柜,早啊。”他招呼着,眼睛在大堂里扫了一圈。
“邢捕头早,”佟湘玉从柜台后拿出包好的税银,推过去,“劳您跑一趟。”
邢育森接过,掂了掂,揣进怀里。
“好说,好说。”他笑了笑,眼角堆起皱纹,“最近……没啥事儿吧?”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佟湘玉语气平淡。
邢育森又闲扯了几句,目光在略显空荡的大堂和有些褪色的桌椅上看了一圈,终于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