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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人无完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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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稍抬起头,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翻滚的黑灰色大海:

“陛下!此时已是初冬,渤海之上,吹的不是南风,是西北风啊!此乃倒头风!它不是推着我们去辽东,是把我们往山东老家推!我大明的福船是海上神兵,可它终究要靠帆!逆风而行,便如逆水之舟,全靠船底两千力士昼夜不休地摇橹,不出三日,三军便要力竭!届时若遇敌船,我等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啊!”

朱由检的眼睛眯了起来。

田尔耕的声音愈发凄厉,带着哭腔:

“风向尚在其次!陛下可知辽东冬日的白毛风?那风一起,天昏地暗,咫尺不见人影!海浪高可达数丈,能将千料大船像玩具一样抛起来再砸下去!届时船上就是天神下凡也站不稳,龙舟若有倾覆之危,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

他的话语如同一幅幅活生生的地狱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那些年轻侍卫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

田尔耕似乎觉得还不够,他抛出了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就算,就算天公作美,一路无风无浪,让我等安抵旅顺。可那时的旅顺港口,岸边全是跑冰!那流冰薄如纸,却利如刀,能无声无息地将坚实的船底划开一道道口子!登陆的兵士要踩着没过膝盖的冰水上岸,一个不慎掉进冰窟窿里,任你武艺再高,一身铁甲拽着,瞬间就没了!连个声响都听不见啊陛下!”

一连串的诘问与描绘,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朱由检的心上。

但他仍是皇帝,仍是那个骄傲的君主。

朱由检冷哼一声:“区区风浪,何足惧哉?我大明水师,枕戈待旦,难道都是一群只会望洋兴叹的摆设不成?”

“水师将士自是无畏,可……”田尔耕还想再劝。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打断了他。

“陛下,田都督所言句句属实,皆为海上实情。”

秦良玉上前一步,她并未像田尔耕那样失态,只是对着朱由检抱拳微微躬身。

她身着素色戎装,未着象征身份的华丽大铠,只是一身最朴素实用的战袍。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般平静,又如鹰隼般锐利。

秦良玉不像田尔耕那样充满了恐惧与哀求,她的身上带着沙场宿将对战争规律的绝对尊重。她的出现,仿佛有种无形的气场,让周围的喧嚣与紧张都为之安静了三分。

朱由检转向她,目光中的怒意消散了些许。对于这位战功赫赫忠勇无双的女将军,他发自内心地保有敬意。

“秦将军,连你也认为,此行不妥?”

“陛下,”秦良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天时之险,田都督已陈述详尽。但臣以为,天时尚在其次,真正的危机,在登陆之后。”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她下去。

秦良玉伸出手,指向帅台下一名顶盔贯甲的御前侍卫,然后将目光转向那广阔的港湾,那里,无数战马正在被吊装上船,马儿不安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她开始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充满了冰冷数字的语调,剖析着陆路的艰难。

“陛下,一匹战马,在夏秋之季,只需草料便可日行百里。然入冬之后,天寒地冻,为抵御严寒,其消耗倍增。若要维持体力,每日需额外加喂三斤以上的豆料。陛下此次亲征,若只带三千护卫骑兵,这一日,光是战马的额外嚼用,便是近万斤精料!”

她顿了顿,让这个数字在众人心中发酵。

“从旅顺至广宁,官道约八百里。我军夏日急行,七八日可至。但冬日行军,冰雪载途,人马体力消耗巨大,每日行不过六七十里已是极限。如此算来,至少需要十日以上。陛下,这便是十万斤的额外负担!这,还仅仅是马料!尚未计算三千将士的口粮、取暖的木炭、御寒的冬衣、备用的兵甲……我们的辎重队伍,将比夏日长一倍,而行军的速度,却要慢上一半!”

数字是冰冷的,也是最具有服力的。

帅台上的将领们无一不是行家,他们瞬间便明白了这十万斤额外负担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后勤压力。

秦良玉接着指向那名侍卫身上的铁甲,声音愈发沉重:

“陛下再请看这身铁甲。夏日里,它是将士的护身之宝。可到了冬日,它便是催命的冰块!将士行军,体内发热,汗出如浆,内里的衣衫尽湿。一旦停下安营,寒风一吹,那湿衣便会瞬间结冰,铁甲的寒气透过湿衣直侵骨髓。一个时辰之内,便能让一个生龙活虎的精锐,活活冻成一具僵尸!”

她收回手,目光直视着朱由检,仿佛能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臣在川中平叛多年,山中气候多变,尤以冬日为甚。臣亲眼见过,一夜暴雪过后,营中数百名未及添换干衣的士卒,在睡梦中便再也没有醒来。他们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而是死于这无声无息的严寒。此等非战之损,才最是令人痛心疾首!”

一番话得在场所有人心底都泛起一股寒意。

这寒意比那夹杂着雪沫的海风,更加刺骨。

朱由检沉默了。

他可以用意志去对抗风浪,可以用皇权去呵斥臣子,但他无法用意志去改变战马的食量,无法用皇权去命令士兵的身体不被冻僵。

这是战争最基础,也是最冷酷的规律。

天心难测,地力有穷。

人之行事,终究是在天地之间,寻一隙之地而已。

帝王之志,亦不能例外!

朱由检的眼睛眯了起来。

看到皇帝的表情终于松动,秦良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为接下来要的话积蓄力量。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但臣方才所言,无论是天时之险,还是地利之难,都还不是此行最可怕之处。”

朱由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疑。

秦良玉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

“最可怕的是,我们此刻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我们所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正踏在奴酋皇太极,最希望我们走的棋路里!”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在死寂的帅台上炸响!

田尔耕忘了哭嚎,将校们忘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秦良玉那张布满风霜却无比坚毅的脸上。

朱由检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开了被田尔耕抱住的腿。

整个登州港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那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着,盘旋着,仿佛在诉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巨大阴谋。

朱由检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地锁住秦良玉,沉声问道:

“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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