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天地为棋盘,我为执棋者/(2 / 2)
“退——”吕布未进门,已先令退。并州狼骑如水退,退得极整,不抢半步功。城上袁军看得出神:明明断我之旗,为何不趁乱扑入?
“让他‘猜’。”吕布回马,淡淡一笑。
贾诩在后,眼里异彩一闪:“猜‘我粮尽’,猜‘我诱入’,猜‘我无意攻城’——猜来猜去,他才会‘做错’。”
“他已做错。”陈宫忽然指着远处,“看。”
袁军右军修鼓不及,传令自号角转旗语,旗手判断不一,有人见狼骑退,以为我军获捷,举起“压步整队”;有人见垒门旗断,以为‘失门’,举起“闭门固守”;又有人急于灭火,举“取水灭火”。三面旗同时起,三色三意,营中各自奔走,水队撞上闭门队,闭门队与整队相挤,喊声、骂声、哭声混成一片。
“击——”吕布抬手,把棋案上的一枚黑子轻轻推了半寸。
狼骑如潮再起,这一次,不取垒门,而是直指垒外鼓棚。鼓棚之下,鼓官正命人以牛皮补裂,一抬头,看见一杆黑枪隔着半个院子在雨后阳光里闪一下。那枪一闪,整个天下像被画了一笔。鼓官本能地缩头,黑枪已到了他额前,“噗”的一声,鼓皮被透穿,余势不减,钉在棚柱上。他还想吼一句“敌袭”,嗓子里突然只有风声。
鼓棚崩,号角乱,旗语误。袁军右军之“耳”尽毁。狼骑未恋战,旋即退去。被烫醒的右军怔立在原地,像梦里被人泼了一盆水,却还分不清是梦是醒。
“再退。”吕布道,“退到他们‘追不上’的地方。”
“主公,”典韦搔头,“不痛快。”
吕布笑:“不急。”
他转身重登土山,风从他身后掠过,甲片串响如雨。棋案上的黑白子还在原处,他伸手,拾起那枚之前落在北仓的“冷子”,在指间轻轻一转,像转一滴已凝的雪。“是时矣。”
郭嘉压住咳,低声:“夜半,北仓。”
陈宫却道:“主公,可否‘反其道而行之’?”
吕布抬眉:“说。”
“今袁右军困于‘疑’,中军乱于‘鼓’,民心散于‘线’,此三者非‘可见之败’,而是‘可感之衰’。若夜半直取北仓,固然利,却在‘术’。臣以为,不如先‘赈’。”
“赈?”典韦愣住,“打仗还赈?”
贾诩笑,笑里带寒:“‘赈’,赈给谁?赈给‘人心’。开我营外粟二千石,摆九条锅道,择‘避战线’外空地,令乡人就食。书曰:‘并州军不夺民食,若有侵扰,军法从事。’再遣人‘故露’于袁营,说我军粮足以济民。袁本初最忌‘名’,名一去,诸将心中也‘疑’——淳于琼守仓,当先将此事上达,不敢自断。上达之时,北仓火已可起。此所谓——先下一子于‘天’,再下一子于‘地’,然后落子于‘人’。”
吕布捻着“冷子”的手停了一瞬,眼里一线光直至深处:“好。”
他说“好”的时候,天地间似乎也“好”了一下。风略止,阳光从云缝里伸出一缕长指,像替他在图上的北仓上画了一下。
“传我令。”他声音不高,却像落在每一面军旗之上,“一,赈民;二,封刀;三,夜半之前,营中无酒;四,魅影入北;五,我亲自至赈处——执瓢。”
“主公亲至?”陈宫与贾诩对望。
吕布道:“棋,不在案上。”
……
黄昏。避战线外,炊烟一线线起。九口大锅熬得粥滚如银,乡人自发成列,孩童端着粗陶碗,老者相互搀扶。营外竖着一面白色军牌,上书大字:军前赈粥,扰民斩。旁边另立一牌:夜半不收民至营,恐奸细入。字下盖着狼头印。前来维持秩序的并州老卒把刀平横在臂,刀锋朝向自己。有人抬头,看见一名将者披玄甲,褪了盔,亲自执瓢,为一名冻得鼻尖通红的小儿添了一勺。他不言,只点头。
“这是……谁?”有人低声问。
“那狼头……那眼神……”另一个人犹豫,“像、像那位……唉,别问。”
消息如风,过河如水。袁营内帐,夜色上来,许攸正与主将们拌口角。有人言“并州粮尽自焚空营”,有人言“并州诈我于赈,意在名”。争至半夜,火光忽自北方起——远,而稳,不张狂。那火先像一条在地上爬行的蛇,缓缓聚拢,继而在某一刻同时抬头,像草原上突然齐起的狐火。淳于琼惊,翻梦而起,手足无措。再想传令,鼓不复,号难齐,旗又夜不能明。等他赶到北仓外,白光如昼,仓门铁锁已赤,钥匙在他手里亦烫得掉落。
“救——”他刚喊,喉间忽被烟呛住,咳作一团。
火光下一骑横出,斗篷无纹,面上下了半罩的漆黑面具,只露一双眼,冷到像夜里最深的一点水。那骑手未出声,手中一柄极短的刃在火光里停了一息,像在为某个名字刻最后一划。然后他一夹马腹,入火如入雪,快到火来不及映在他身上。
“魅影——”淳于琼终于吐出两个字,腿却像抽了筋。身后数十名亲兵各自揣着桶,站在火边,不知该把水倒在火上,还是倒在自己的腿上。
火舌转瞬攀上仓梁,梁上墨字“北仓”两个大字,先被烟熏黑,再被火吻红,于是红中生白,白里一声脆响,‘北’字先裂,‘仓’字后碎。有人忽然笑了,笑声怪异:“‘北’先裂,‘仓’后碎——天意?”
笑声未完,被旁人一巴掌扇灭。夜风把笑声吹散,吹到远处的避战线外——那里,最后一锅粥熬成了锅巴,陶碗敲击锅沿的声音清脆,像星落地。
……
深夜,土山之巅,黑檀棋案上只剩最后两子。吕布站在风里,玄甲微冷。陈宫、贾诩、郭嘉列在侧。远处北面火光若隐若现,像天地间有人刚落了一子,棋局却仍未终。
“天地为棋盘,”陈宫低声,“人心为棋子。”
“非也。”吕布摇头,眼中光华如月,“天地为棋盘,人心为‘气’。棋子可弃,‘气’不可散。我们这两日,弃了好几子——空营、垒门之旗、到手之敌头……皆可弃。只要‘气’聚在我,棋便活。”
他把案上最后那枚“冷子”轻按在指腹,忽又抛回棋盒:“此子,不必再落。淳于琼仓已起,明日白昼,袁军自来抢救,必内外失序。我们只需送他一个选择——是救火,还是救‘名’。”
“若他救‘名’?”贾诩问。
“他便要杀人灭口,拖民去作‘辟谣’。那时赵子龙会站出来逼一句‘承认’——不承认,他心先裂;承认,他阵先离。”
郭嘉听到“赵子龙”,唇边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会逼。今夜之‘诛心’,不是让他来投,而是让他去问。他若问,‘问’本身,便是我们的棋。”
吕布负手,抬眼看北。他的声音清而不高:“报信给陈宫:择三十里外古槐坡设伏四重,明日午时前不可动。报信给张辽:青堤慢火至三更后即灭,不许过烧。报信给典韦:整‘封刀队’,赈粥地留十人,余者归营——”
他顿了顿,忽又笑:“再报信给军中书吏,记下两句:‘今日弃子三,聚气一;明日弃子一,聚气三。’”
陈宫低声复诵,贾诩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主公从今日起,连军令也写成了棋谱。”
“棋谱好读,也好传。”吕布看向东方,天际微微发白,“给后人看,也给今日的敌人看——让他看见,我每一子都落在他心上。他若看不懂,便做梦;他若看懂,便失眠。”
风再起,吹动山下军旗作响。远处,北仓的火势已低,但天际那抹炽白还在发热,像天地的脉在堆雪里缓缓跳动。吕布收回视线,握住方天画戟,戟刃仍裹着布。他没有解布,只在戟柄上轻轻一敲棋案。
“收局。”他说。
夜色因此向后一坠。棋案上的黑白子在月光下各归其位,像群星各回星宿。天地这个棋盘,从此不再是一块冷的石,而是一张活的面。它的呼吸,随着吕布落下的每一子,长长短短,渐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