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鬼才的价码,魔王的棋(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53章/鬼才的价码,魔王的棋/
拂晓前的风像被沉了一柄铁器,吹得旌尾不再轻挑,只在杆上压出极细的颤。秤台黑木在露水里发亮,横梁正中“衡”字像一只压住众声的手。三榜悬在台侧,墨迹未干,墨香与铁味在薄寒中慢慢合成一股甜,甜得有点发苦。
郭嘉披一件素灰的氅衣,站在秤台阴影的一角。他的指节苍白,像削过的竹,偶尔抬到唇边,咳一声,很轻,轻得像在与夜约定不吵醒它。押卒退得远,陷阵营士兵交槊而立,黑甲在晨光未出时像两段无底的影。
陈宫与贾诩到得极早,一个站在光里,一个潜在影里。陈宫衣襟笔直,眼神沉如钉;贾诩袖中手指无声地拈,像在慢慢挽一根看不见的绳。
吕布未至,秤台前却先有人群。昨日的俘虏中有些读书人被带来观榜,他们站得并不拥挤,彼此之间留着书生惯有的距离。有人低声问:“以‘秤’试人之‘骨’?”另一人摇头:“骨如何秤?”旁边一个老卒端着粗瓷碗,抹掉唇角的米粒,哑声道:“拿命去秤。”
风把这句话推到郭嘉脚边。他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唇角一挑,笑意薄得像风挠过灯焰。
吕布到了。
他身上没有昨夜的血味,铁甲擦得很干净,光在上面不是横着走,而是被他冷冷压住。他仿佛从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抬起头,目光落在秤台、落在三榜、落在郭嘉身上,像确认每一枚棋。
“奉孝。”吕布走近,收住步子,声音平稳,“三日,三问,三验。你要什么?”
这句“你要什么”,像把把钥匙丢在桌上,任对面挑。陈宫的眼神轻轻颤了一下,贾诩却在影里笑,像等一个人把他心里想的价码说出来。
郭嘉抬眼,像量一量秤梁。他的声音不快,像为每个字都挑了骨:
“我要三样。”
“说。”
“第一,我要一枚‘便宜文书’,非王令,非军令,乃‘军中行权之便条’,使我在三日之内得以调人调物,不涉重兵,不动主将,但可以动‘平军’与‘俘军’。”他轻咳一声,“写明:所行皆为‘骨秤’第一试之验,不得以此追究旁人。”
陈宫眉峰微挑。此价看似小,实则要的不是兵权,是“名分上的护身”;贾诩袖中指尖一顿,笑意更深半分——鬼才先给自己披一层“试”的皮,既借“法”,又借“令”,留后路亦立前锋。
“第二,”郭嘉看向三榜,“我要三处‘场’:一处在邺城北门外,赈粥三日,粥棚不立神,不悬帝名;一处在颍川文庙前,开‘义术之辩’,以三道小策比解民急;一处在官渡军门外,立‘罚祠之台’,凡袁氏旧祠私兵所涉者,三日内自缚上台,认罪解散。三处皆以‘众’为名,不借天子,不借旧章,只立王之新令。”
他把“众”字说得很轻,却像压住了颍川两字。陈宫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与昨日本王所定“规矩”契合,避开“禁借天子”的条款,且把刀落在“祠兵”上。杀的是旧章,不是士。
“第三,”郭嘉抬眼,望向吕布,“我要三道‘不’:三日之内,不杀荀彧,不杀张合、高览,不追击北遁之曹操。此三不非为敌,请主公听清——”
他停了一停,眼光里有一点淡淡的热,像烧在灰下的火:“留荀彧,是留一根直绳,待天下见你秤平;留张合、高览,是留两把好刀,让军中知你不妒;不追曹操,是留一条‘惊蛇之路’——他去,天下的蛇都动,我的策,需蛇动。”
“价。”贾诩在影里轻轻笑了,“鬼才的价。”
陈宫眼里掠过一缕锋,转瞬即没。他要言,吕布抬手,指背轻轻一按,像按住一枚快跳起来的棋子。
“给。”吕布只吐一个字,像把一块压舱石放进船舱。
陈宫的眼轻跳了一跳。贾诩的笑在袖里更深,像有人在棋盘的另一端轻轻应了一声“好”。
吕布转向张辽:“取便条,给他‘行验之权’。三处‘场’,高顺、唐樱、曹性分领器用,按奉孝所陈建置——但记住,台上立‘众’之法,法字要大,神字要空。”
“诺!”张辽领命而去。
“至于三不——”吕布收回目光,缓缓道,“我允。三日之内,荀文若安,张合、高览安,曹孟德路上无兵追。”
他的声音平看若枯水底的石,其实每字都有千钧。许多人的肩在这个“允”字里悄悄落下一寸,又在“无兵追”上无声起了一寸。鬼才要留蛇,魔王偏要让蛇走在他算好的小路上。
“价已给。”吕布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扫过郭嘉,“你的货呢?”
郭嘉笑了。笑意仍薄,却不冷。他把氅衣向后一拂,露出腰间的一方小木匣,从匣中抽出三卷薄薄的纸,纸上笔迹峭拔,墨未完全干。
“货,亦三样。”
“说。”吕布的指尖轻点案沿,发出“笃”的一声。
“第一样,名‘三市一心’。”郭嘉举起第一卷,“三处场,实为三处‘市’:邺城之‘粥市’,以‘众’换‘民心’;颍川之‘书市’,以‘术’折‘义’;官渡之‘罚市’,以‘法’扫‘旧章’。三市之下,聚一‘心’——天下知:有粮者施粮,有术者解困,有罪者认罪;而王者之令,立于其上。三日之内,若三市不乱不散,人心自聚。”
陈宫接过细读,眉间的线慢慢舒平了半分——此策与他昨日求之“王业”并行,杀不在先,立先行。
“第二样,名‘祠兵割脉’。”郭嘉展开第二卷,指着上面的细条,“袁氏旧祠,遍布颍邺;‘祠’即兵,‘香’即粮。三日‘罚台’,不是杀头,是去脉:令诸祠三日内自缚上台,献名册、交兵器、散私兵、毁偶像。凡首领肯自缚者,削籍而不死;执拗者,籍没田产,祠首斩——”
他看了看陈宫,“杀一个,就够。”
陈宫眼里的冷光像被这一句轻按了一下。贾诩在影里,袖中的指头轻轻点了点,像为这刀法的“薄”与“准”点了个头:劈裂旧章,不滥血,则名在己,罪在彼。
“第三样,”郭嘉摊开最后一卷,“名‘惊蛇入筐’。曹孟德北遁之路三条:官道、林麓、河汊。官道最易,心将往之;林麓最险,心将避之;河汊最难测,心将疑之。今我不追,只要‘动’——动谁?动邺城北仓、动颍川书院、动许都三司。”
他轻咳一声,用极平的语气说出最锋利的话:“我会以‘私书’告三处‘旧人’:邺城某仓吏,颍川某书首,许都某司吏,让其以‘保旧’之名各行其私。邺仓之吏必欲固粮,封仓门,民怨起;书院之首必欲以‘义’驳‘术’,台上当众,必败;许都之司吏必欲借天子之名立‘禁令’,恰好犯你昨之令。三处皆动,天下见:旧人自乱,旧章自罪。曹孟德闻之,必内顾;内顾,则蛇入筐。”
陈宫的手指在纸边上轻轻收了一寸。他看懂了:鬼才不借天子之名,却借别人一用天子之名,自投罗网。三处一起发作,民心、士心、法度三个口子同时被旧章在自己脚下打开,随后“新规矩”像水一样灌进去。杀不在你的手上,杀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吕布看着三卷薄纸,目光极静极冷。他突然笑了一笑,不意外,也不讥讽,像一个早就知道棋盘会这样摆的人,在对面说出他早预备好的棋路时轻轻点头。
“好。”他把纸收回案上,指背在“惊蛇入筐”四字上轻轻一按,“蛇入筐,筐是谁的?”
“王的。”郭嘉道。
吕布看了他一眼:“不,是‘众’的。”他指了指三榜,“筐叫‘法’。蛇入其中,自己缠自己。”
贾诩在影里笑:“魔王的棋。”
陈宫抬眼,盯着吕布。那一瞬间,他看见了更大的棋路:不追曹军,并不是宽仁,而是放风——让北地的风把蛇群吹向同一口筐。蛇进筐,民见之;民见之,法成其名;名成其名,王坐其上。这不是“术”的得胜,而是“法”的降临。
“行。”吕布不再多言,他向张辽一摆手,“出便条。高顺、唐樱,按郭策立市;贾诩,盯‘私书’之事,挑得最会‘自以为是’之人下手;陈宫,草榜为‘三市告示’与‘祠兵罪条’,字要大,理要直,最好让瞎子也能摸着读。”
众人分头而去。秤台前一时清寂,只剩风、木、铁三样东西在光里交替出声。
——
午时一刻,邺城北门外,粥棚开。
没有神,没有幡,没有“诏”。只有一排蒸汽腾起的木桶,一字排开,蒸汽白得像新雪。唐樱亲立在灶口,袖子挽得极高,指着匠人:“再添柴,火要均;米下锅,先搅,别立坨。”她的声音短,像钉子入木。高顺派出二百甲士围出一条流线,粥勺一勺一勺落下,瓷碗一只一只往前传。人潮一开始像要涌,随即被黑甲的节奏驯成了河。
有人看着那一碗粥,手抖得像握了刀;有人把碗抵在额头,想拜,身边陌生人一把按住他的手,指向榜:榜上大字写着“粥以众施,法以众立”。那人抹一把眼眶,没拜,咽了一口热粥,热得眼泪掉下来。
颍川文庙前,书案三列,竹帘卷起。贾诩挑了最爱讲“礼”的三人——一位德高望重的庠长、一位满腹经史的名士、一位慷慨陈辞的讲客——对面则是三个“术”生:一人出自邺城工坊,一人出自军中算吏,一人出自粥棚医女。三题摆上来:如何三日内令三千人有粥喝?如何在不增赋的前提下修一条堤?如何在不借神不借帝的前提下止里巷械斗?
庠长开口讲“仁”,名士开口讲“礼”,讲客拍案讲“威”;而“术”生只掰手指头算:米、柴、人、瓢,堤的土、渠的力、日影的度,械斗的界、里正的权、牌条的写法。围观者从一开始的“嗯”和“哦”,到后来开始点头,再后来有人“噗”地笑出声——不是笑儒,是笑“讲得多做得少”。庠长气急,抡起袖子要走,被学生拉住。那三个“术”生将策书在板上,大字歪歪斜斜,却都能让一个不识几字的老农懂。
官渡军门外,罚祠台立。台高七尺,用的都是敌军破矛与旧祠门板。第一批自缚而来的,是邺城南巷某祠的首执,他膝行上台,手捧名册,声音颤得像秋草:“某……愿以祠下百余口,散归乡里。”他身后的人一片一片跪倒,名册翻到半页,忽有人在人群中哭出声,不是痛,是松。旁边另一个祠首咬牙,脸色铁黑,不跪。两名甲士上前,按住,榜官宣诏:祠兵罪条第三条,拒不散者,籍没。邻家的妇人在人群里小小地“嘶”了一声,没人再替他喊冤。
三市同时开,像三处火,火不是燎原的,是煮食的,是烤印章的。风把粥香、墨香、木焦香揉在一起,城市像在同一个午时里学会了一件新东西:不拜,不喊,只做。
——
“私书”也出去了。贾诩选人的眼光像一把在水下游的钩,钩的不是最高的权,而是最会“自以为是”的那一层。他向郭嘉呈上三封信样,字里没有家的名字,只有路的名字、仓的名字、司的名字。他笑着拱手:“一鱼一饵。”
郭嘉点头,写下三行细字:“此鱼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