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赞普九问(1 / 2)
第一节 金殿对峙
逻些城的赞普大殿里,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在酥油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光。那些刀柄上镶嵌的骷髅头,眼眶空洞却似有实质,此刻竟齐齐转向阶下的王玄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王玄策扶着腰间的“怀信”节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足处的旧伤突然如遭蚁噬,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袍下摆。
“王正使远道而来,吐蕃的冻土可比不上长安的暖炉。”松赞干布指尖轻叩王座扶手,青铜的冰凉顺着指缝漫开,“本赞普听闻,尔等持节出使天竺,却绕路经我吐蕃境内——这第一问,便问问王正使,为何舍近求远?”
话音未落,十二名披发戴骨饰的苯教巫师从殿侧阴影里走出,抬着一口三足青铜鼎。鼎下烈火熊熊,鼎内沸水翻滚,水面漂浮着数十张羊皮,上面用朱砂写满的唐文正被蒸汽熏得蜷曲,墨迹在沸水中晕开,像一道道渗血的伤口。
“正使!”身后传来蒋师仁的低喝。蒋校尉按着腰间横刀,靴底在石板上碾出细微的声响,“吐蕃蛮夷无礼,若要动强,属下愿护您杀出逻些城!”
王玄策抬手按住他的肩,目光越过鼎中沸水,落在松赞干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赞普既知我等持‘怀信’节杖,便该明我大唐使节行止皆循邦交礼仪。经吐蕃入天竺,是遵我朝与吐蕃会盟之约,何来舍近求远之说?”
“会盟之约?”松赞干布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声,“王正使莫不是忘了,文成公主入藏时,护送队伍走的便是这条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准刺入王玄策的痛处。断足处的剧痛骤然炸开,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蒋师仁连忙上前扶住他。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王玄策伤口渗出的血珠并未滴落,反而化作点点猩红,在空中盘旋凝聚,竟渐渐勾勒出一幅河西走廊的地图。那蜿蜒的路线,从长安出发,经兰州、西宁,过日月山,入吐蕃境内,与当年文成公主的送嫁路线分毫不差!
“蒋校尉请看,”松赞干布的声音陡然转厉,“这血路,与公主的嫁妆队伍何其相似?王正使带着朝廷节杖,却循着公主的足迹走,是想在吐蕃境内寻些什么?”
蒋师仁脸色一沉,按刀的手更紧了:“赞普休要胡言!正使断足不便,绕行吐蕃是为借道休整,况且‘怀信’节杖在此,凡大唐使节所经之处,皆为邦交正道,岂容尔等妄议!”
“邦交正道?”松赞干布猛地起身,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发出刺耳的嗡鸣,“那这些羊皮上的字,又作何解释?”他抬脚一踢,身旁的青铜酒壶直飞鼎中,“哗啦”一声,沸水溅起丈高,那些写满唐文的羊皮被冲得四散,其中一张竟直直飞向王玄策。
蒋师仁眼疾手快,挥刀将羊皮劈成两半。但就在羊皮裂开的瞬间,一道金光从鼎中爆射而出——那是一枚铜佛残核,不知被谁藏在鼎底,此刻正裹着沸水飞向王玄策怀中的“怀信”节杖。
“铛!”残核与节杖相撞,佛身上凝结的暗红汁液突然化开,顺着节杖的兽首纹路流淌,滴入鼎中沸汤。原本浑浊的沸水瞬间变得金光灿烂,水面上竟浮现出一幕幕画面:玄奘法师身披袈裟,与年轻的松赞干布在逻些城外的菩提树下密谈,两人指尖相触,似在交换着什么;画面一转,文成公主站在布达拉宫的阁楼里,将一封书信塞进锦盒,交给贴身侍女,侍女转身时,腰间玉佩闪过一道与铜佛残核相同的金光。
“这是……”蒋师仁失声惊呼。
王玄策死死盯着水面上的画面,指节因攥紧节杖而泛白。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吏部侍郎悄悄塞给他的密信,信中只说“入吐蕃时,留意佛宝异动,若见铜佛残核,速以节杖相触”。原来如此,朝廷早已知晓吐蕃境内藏着与玄奘西行相关的秘密,而文成公主,竟是这秘密的关键。
就在这时,殿角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声。王玄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青色——那是文成公主常穿的蜀锦裙摆,裙角绣着的忍冬花纹在灯火下闪了一下,便消失在梁柱之后。
“王正使,”松赞干布重新坐下,指尖再次叩响王座,“沸水已显真容,你还要说这只是借道休整吗?”
鼎中金光渐渐散去,沸汤重新变得浑浊。蒋师仁挡在王玄策身前,横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着他绷紧的下颌:“赞普若执意刁难,便是与大唐为敌!‘怀信’节杖在此,凡轻慢使节者,皆为朝廷之敌!”
王玄策推开蒋师仁,忍着断足的剧痛站直身体,“怀信”节杖在手中微微颤动:“赞普既见过玄奘法师,便该知我大唐与吐蕃本是甥舅之邦。文成公主入藏后,唐蕃互通有无,何来刁难之说?至于铜佛残核,许是法师当年遗落之物,我等途经时见之,自当归还吐蕃,仅此而已。”
松赞干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抬手示意巫师撤下铜鼎:“王正使既如此说,本赞普暂且信了。只是这‘怀信’节杖,乃朝廷信物,总该让本赞普验验真伪吧?”
蒋师仁立刻警觉:“节杖乃天子所授,岂容蛮夷触碰!”
“蒋校尉稍安勿躁。”王玄策按住他的刀鞘,缓缓举起节杖,“赞普要验,便验。只是验过之后,还请赞普回答我一个问题——方才殿角那位,是否便是文成公主?”
松赞干布的眼神骤然变冷,三百把唐刀熔铸的王座再次发出嗡鸣,那些骷髅头的眼眶里,仿佛燃起了幽蓝的火焰。
第二节 :血鼎烹史
松赞干布的衣袖在王座前划出一道冷弧,青铜鼎中那些被沸水浸透的羊皮突然挣脱水面,像一群受惊的蝙蝠直飞而起。数十张羊皮在空中簌簌作响,竟自动拼接成一幅丈宽的帛书,上面用紫毫写就的朱批赫然在目——正是朝廷密令王玄策“见机行事,荡平天竺乱部”的灭竺诏书。墨迹未干处泛着油光,仿佛是用天竺贵族的血调的朱砂。
“王正使果然身负密诏。”赞普的指尖在刀铸王座上划出火星,“这第二问,便问问正使,带着屠刀般的诏书经过吐蕃,是怕我吐蕃泄了风声,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蒋师仁猛地踏前一步,陌刀“噌”地出鞘半寸:“赞普休要挑拨!‘怀信’节杖在此,大唐征讨叛逆本是天经地义,与吐蕃何干?”话音未落,空中的羊皮突然“轰”地燃起绿火,火苗舔舐着字迹,竟在火舌中映出骇人的画面——
那是贞观十四年的高昌故城,断壁残垣间堆满尸骸,蒋师仁的父亲蒋玄恩正持矛站在城门上,战袍被血浸成紫黑。城楼下的唐军正将哭喊的高昌妇孺赶进火海,浓烟中飘着孩童的衣角,蒋玄恩的矛尖还滴着血,嘴角勾着冰冷的笑。
“爹……”蒋师仁瞳孔骤缩,陌刀脱手而出,带着破空之声劈向火焰。刀锋斩入绿火的刹那,刀身两侧“百炼”二字的铭文突然剥落,露出底下用吐蕃朱砂刻的两个小字——“叛徒”。那字迹入木三分,像是当年铸刀时就被人下了咒。
“蒋校尉认得这字?”松赞干布的笑声裹着寒意,“令尊当年随侯君集征高昌,屠城三日血流成河,却偷偷放了三百吐蕃战俘。朝廷以为他通敌,抄家时只留了你这条小命,还赏了把刻着‘叛徒’的刀,好让你时时刻刻记着爹的罪名,是不是?”
蒋师仁的脸瞬间惨白如纸,陌刀“当啷”落地。王玄策突然将“怀信”节杖顿在地上,杖首的铜龙发出清越的鸣响:“赞普查得真细。可高昌王勾结西突厥反唐,屠城是朝廷钦定的惩戒,蒋将军纵放吐蕃战俘,恰是念及唐蕃盟好,何来通敌之说?”
话音刚落,鼎中残余的铜佛碎片突然齐齐飞起,像一群金色的蜂虫撞入绿火。火光猛地炸开,屠城的画面竟如碎裂的琉璃般重组——还是那座高昌城,蒋玄恩正蹲在断墙下,将干粮塞进吐蕃伤兵嘴里;唐军军医背着药箱穿梭在蕃民帐篷间,烧焦的旗帜下,蒋玄恩亲手为吐蕃首领包扎箭伤,两人手腕相触时,都露出了同款的狼形刺青。
“这……”蒋师仁盯着火光,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小时候翻父亲旧物,见过一块刻着狼纹的骨牌,当时只当是普通的护身符。
松赞干布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年轻时的轮廓与画面里的吐蕃首领渐渐重合。“当年本赞普化名随商队入高昌,若非蒋将军暗中相助,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他突然起身,三百把唐刀的王座发出龙吟般的震颤,“可朝廷容不下通蕃的将军,就像容不下吐蕃与大唐真正交好——王正使,你说是不是?”
王玄策握着节杖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出发前,吏部尚书曾隐晦提及,蒋师仁的父亲实为朝廷安插在军中的密探,纵放吐蕃战俘是为刺探军情,却因牵扯太深被灭口。这些秘辛,竟被松赞干布看得通透。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滚过一声炸雷,金殿的琉璃顶被震得簌簌落灰。倾盆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穿透雕花窗棂直浇在青铜鼎上。沸水遇冷“嘶”地腾起白雾,蒸汽中竟缓缓站出三百个身影——那些士兵身着唐式明光铠,却披着吐蕃的羊毛披风,裸露的臂膀上都烙印着相同的狼纹与唐字,正是唐蕃混血的模样。
“这些是……”蒋师仁失声。
“他们是当年高昌战俘的后代,”松赞干布的声音穿过雨幕,“一半唐血,一半蕃骨。本赞普留着他们,就是想看看,大唐的刀,会不会斩向流着一半唐血的人。”
蒸汽中的士兵们齐刷刷举起刀,刀刃上同时映出唐旗与蕃徽。蒋师仁弯腰去拾陌刀,手指触到刀身“叛徒”二字时,突然发现那吐蕃文的刻痕里,竟嵌着半片狼形骨牌——与他父亲遗物上的一模一样。
王玄策的断足又开始作痛,血珠滴在石板上,与蒸汽中落下的雨珠融在一起。他忽然明白,松赞干布哪里是在问他,分明是在逼蒋师仁看清,父亲用性命护下的,究竟是背叛还是盟约。
青铜鼎里的沸水渐渐平息,水面浮着的羊皮灰烬拼出半个狼头,另一半却化作了“怀信”节杖的轮廓。暴雨还在狂泻,金殿的梁柱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诡异的对峙——有唐人的,有蕃人的,还有那些混血士兵,一半明亮一半幽暗的眼。
第三节 :骨铃揭伪
松赞干布的手指抚过颈间的骨链,那串由九十九节指骨串联的铃铛突然发出细碎的脆响。他猛地扯断皮绳,骨铃哗啦啦散落在王座前的金砖上,其中一枚鸽卵大的颅骨铃铛裂开缝隙,滚出颗暗铜色的调兵符。符牌边缘留着一圈深深的牙印,像是被人在绝境中咬过,铜锈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痂。
“王正使可知这符牌的来历?”赞普弯腰拾起调兵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狼头纹,“当年本赞普与你朝李靖将军会猎于青海,曾约‘兵符各执半,遇事共调遣’。如今你要借吐蕃之兵征讨天竺,这第三问便问问正使——灭竺之后,这兵符该归大唐,还是该留在吐蕃?”
王玄策的断足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脚踝处那截金铁铸就的假趾尖狠狠踢向地上的骨铃。“当啷”一声脆响,骨铃与金铁相击,竟诡异地弹出清越的音阶,顺着殿内的穿堂风盘旋而上,细细听去,竟是王羲之《兰亭序》的曲调。那婉转的旋律混着骨铃的哀鸣,像是汉人书生在与蕃人巫祝对歌。
“正使这是想用汉家雅乐蒙混过关?”松赞干布将调兵符拍在王座扶手上,符牌上的牙印突然渗出鲜血,“当年李靖将军咬这符牌立誓时,可没说过借兵不还的道理!”
蒋师仁踏前一步,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赞普多虑了!大唐向来‘借物必还,借兵必谢’,何况有‘怀信’节杖为证,岂会贪图吐蕃兵符?”话音未落,那枚裂开的骨铃突然“咔嚓”碎成两半,里面涌出的不是骨髓,而是漫天金粉——正是铜佛残核融化后的金屑,在空中簌簌飘落,竟自动凝结成一幅丈宽的契约。